學達書庫 > 尾魚 > 三線輪回 | 上頁 下頁
二四


  拜佛。

  求易颯千萬別記得他。

  萬一記得,那就求以後再也別見面了,他嫌丟人。

  不需要麻煩佛祖,易颯確實不記得他。

  她不大拿正眼瞧無關緊要的人。

  第一次,沒照上面宗杭就被拖出去打了,全程鬼哭狼嚎,完事的時候,她無意間瞥到:那人鼻青臉腫,兩行鼻血滑過掀了皮的嘴唇,一路滑到下巴上。

  第二次,她注意力在通話上,沒空分心,隱約記得肇事者含胸縮肩,畏畏縮縮。

  這種雞零狗碎的事、還有人,沒精力去記。

  她一路走到碼頭出口,那裡,她的小遊船租客正推著摩托車等她。

  摩托車擦過了,乾淨鋥亮,該上的機油都上了,該緊的螺絲也都緊了。

  這是應該的,這趟來收租,他說老婆又生了個孩子,家裡開銷大,只交了一半錢,另一半,她劈頭蓋臉吼了他一頓之後,同意他用魚幹抵。

  那一大包魚幹,用紅色的劣質塑膠袋包了,捆在她摩托車後尾箱綁著的大包小包之上。

  易颯把頭髮往後抓拂,省得蓋眼睛,然後接過他遞來的頭盔戴上。

  太陽快下山了,回去路遠,估計得開到夜裡。

  四個小時後,易颯的摩托車還在洞裡薩大湖邊顛簸。

  主要是路差,車子叮鈴咣鐺,像散了架,她在湖邊一處高地上停下,咬著手電筒,拿工具把重要的幾處部件緊了一下,然後斜坐到車座上,解開塑膠袋,從一大片魚幹邊緣處扯下一條,送到嘴裡慢慢嚼。

  眼前的洞裡薩湖,真正是個浩浩湯湯的大湖,無邊無際,沒有人聲,泛黑色的魚鱗亮。

  這湖經由一條窄窄的河道,連接入湄公河。

  她們的行話裡,對這樣的湖有特定的稱謂,不叫什麼「內陸湖」、「淡水湖」。

  叫「掛水湖」。

  像人生病了要去吊鹽水,經由一根細細的輸液膠管,通過針頭,把鹽水注進人的血脈裡。

  湄公河是那個人,連接的河道是輸液膠管,洞裡薩湖就是那瓶吊起的鹽水,而從前的俗語裡,把「吊鹽水」叫「掛水」。

  所以,這樣的湖就叫掛水湖。

  她下午和丁長盛打電話,說自己和丁磧沒交情,這話不對。

  其實見過一次,1996年。

  那時她還小,不到四歲,但已經是個小人精,幼稚園老師說她心眼比蒼蠅腿還多,於是她捉了只蒼蠅,細細數腿,數完了覺得受到了侮辱:才六條!

  她的認知裡,多才是好,心眼當然也多多益善。

  那一年,父親易九戈帶她和姐姐易蕭出遠門,她喜歡這種舉家出行的大陣仗,而且還離家那麼遠:坐了一天的汽車、一天一夜的火車才到。

  出站時,無數乘客大包小包你推我擠,她無端亢奮,仰頭看到高處的火車站牌。

  西寧。

  當時,火車站背後,還是赭灰色的山。

  初學識字卡的她大叫:「西丁!我們到西丁了!」

  易九戈慈愛地摸摸她凍得通紅的小臉,易蕭看了她一眼,說:「智障。」

  有輛綠色的吉普車來接,把他們接到住處。

  住的地方叫「江河招待所」,規模挺大,據說是小學校改的,有三層樓高,每層盡頭處都有公共廁所。

  住下之後她才發現,父親和那些已經入住的、以及即將入住的客人們,都是認識的。

  她猜可能是請客吃飯,要連吃很多天的那種,她喜歡這種場合,因為犯了錯不會挨打,只要虛張聲勢地嚎一聲,那些可親的叔叔阿姨們就會護住她,說:「算了算了,小孩子嘛。」

  然後給她塞上兩塊糖。

  她每天都在招待所裡溜達,這屋蹭一勺麥乳精,那屋討一口桔子水罐頭,順便聽他們說各種閒話。

  大人們聊八卦不避她,以為她小,聽不懂。

  其實她聽得懂,而且她還壞。

  不是那種心機齷齪的壞,是小孩子人云亦云的那種勢利眼:大人們聊天時咒駡誰、唾棄誰、瞧不起誰,她也會如追趕時尚潮流般,立馬跟上。

  所以懂事之後,每當有人說小孩兒「純潔無邪」,易颯都嗤之以鼻,她做過小孩,有發言權,小孩兒沒有靈魂,只是鏡子,忠實拷貝著身周的一切,有樣學樣,最易「邪魔入體」。

  有些感傷的人寫文章,說是想「永遠做個天真的孩子」,她不想,她更喜歡有了主見有了鋒刃的自己,永遠做個孩子多可怕,一張白紙,只能讓別人抹。

  大人們也會說到她,感傷地摸著她的腦袋,說:「囡囡可憐了,剛生下來沒幾個月就沒了媽。」

  她在心裡翻白眼:可憐嗎?她沒覺得啊,她沒享受過有媽的福,也就不覺得沒媽是苦的。

  「丁磧」這個名字,就是在那些閒話裡聽到的。

  據說,這是個沒爹沒娘的野孩子,是丁長盛大冬天在距離磧口鎮不遠處的黃河邊上撿到的,撿到的時候人快凍死了,身上還結著泥黃色的冰碴子,沒辦法,黃河水實在太黃了。

  丁長盛那方面不行,和婆姨過了那麼久,都沒能生出個孩子來,就把這個撿的當了兒子。

  ……

  過了兩天,易九戈跟她說:「你不是嚷嚷著在這沒小朋友玩嗎?今天有個姓丁的叔叔來,帶了個小哥哥,就住一樓。」

  她知道是哪間,一樓只有右首盡頭處那間還空著,於是飛奔而去。

  易九戈還以為她是沒小夥伴,這幾天悶壞了,其實不是,她就想看看撿來的孩子長什麼樣,幼稚園裡有各種傳聞,比如撿來的孩子男的不長小雞雞,但女的長,再比如半夜十二點,野孩子就會被打回原形,一般是黑色的貓,功力更強一點的,是雪白的黃鼠狼。

  到了門口,她沒直接進去,只先探進一點點腦袋。

  丁長盛剛到,還在收拾行李,一邊收拾一邊考丁磧問題,涉及到的知識點跨各個領域。

  比如:「白日依山盡」的下一句是什麼?五五二十五,那五六呢?

  諸如此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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