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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九


  末了,丁老九引神棍去了後院,給他看棚裡拴著的一條大青牛。

  「這牛,脾氣溫吞,聽話。鞭子抽背上它直走,左抽朝左,右抽朝右。你要不嫌棄,我幫你把牛跟板車套一起,拉四五個人出來沒問題。」

  不嫌棄,就這麼定了。

  收拾的很快,板車上墊了葦席,鋪了一層棉被,另帶撒大花的蓋被,怕被子被雨雪打濕,又罩了塊大油布,丁老九給他灌了兩水壺的熱水,袋子裝了十來個饅頭,還有鹹菜疙瘩。

  另有人送來了大手電筒、浸油的火把、掛在轅頭上的老油燈,甚至有叉狼的鋼叉。

  這村裡人,其實……也還不錯。

  神棍裹了老羊皮棉襖,頭上頂了斗笠,趕牛進山,出乎意料的,速度比他想的快,大概是因為牛看似慢吞吞,實則步子跨的大、穩健、又不驕不躁地持之以恆。

  天很快就黑了,雨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風卻冰刀子一樣冷,神棍嚼了個饅頭,點起火把,就手插在板車轅手上。

  行程過半時,狼的嗥叫聲又隱隱傳來,路過深密的林側,直覺林子裡影影憧憧——不過大概怕火,始終沒敢露面。

  後半夜時,終於接近紮營點,風越來越大,牛也漸漸吃力,神棍下了車,揣著大手電筒,牛鼻子拉繩掖在肩上,拼命往前拉,才剛走了幾步,再一次手電筒前照時,忽然打了個寒噤。

  有頭狼,匍匐在地上,身周的血幾乎凝成黑色,皮毛粘著血被凍凝成淩亂的一撮一撮,身後的大青牛似乎也有些畏縮,鼻子裡噴著氣,四蹄遲疑地想往後挪,神棍拼命卯住勁,才把牛車給拉住。

  他端著鋼叉,把狼的屍體叉翻到路邊,然後繼續趕路。

  這最後的一段路,薄薄的雪地上,星星點點的血跡,再往後走,出現了雞毛,一根一根,一撮一撮,神棍險些要懷疑曹解放已經被狼給吃了——但雞毛的數量太多,單憑解放,薅光了也未必。

  到了,神棍緊走兩步,手電筒向帳篷處照過去,沒有如期照到帳篷拱起的頂。

  怎麼回事?他的心一下子收緊了,被雪壓塌了嗎?不可能啊,這裡的雪遠達不到這樣的肆掠程度。

  他拔腿就往那裡跑,手電筒的光柱緊照著那處不放,風一直吹,吹散高處的雪沫子,像是還在下雪,忽然有一瞬,帳篷破碎的蓬皮被吹了起來。

  別,別,別,千萬別,神棍的腦子裡嗡嗡響,除非那五個人活過來了,割開帳篷走了,否則,帳篷已經破了,他們跟在露天無異,這麼冷,這麼大的風,身體會真的凍死的。

  到了近前,猝然止步。

  他自詡看到過很多常人所沒見過的、奇異的場景,覺得發生了什麼事,都是「泰山壓於頂而不變色」,但這一刻,還是怔愣住了。

  居然看到很多雉雞,華麗的皮毛,錦緞樣的顏色,偎依著毯子裹住的五個人,擠擠挨挨,曹解放正窩在曹嚴華邊上,被手電筒光激的一呆,待見到是神棍,居然也忘了彼此之前有過的芥蒂,興奮地拍起了翅膀。

  神棍注意到,曹解放兩隻翅膀掀起的幅度大小不一,像是受了傷,脖子梗的高高,原本掛著的兩塊小牌子只剩了一塊,湊近看,上頭寫「一只好雞」。

  帳篷大概是被狼抓破的,邊緣處還有咬痕,堆疊的石塊半倒,門邊的地上還有狼爪的刨痕——據說狼很聰明,早些年的時候,關門都擋不住它,它會在地上刨個坑,從門下鑽進去。

  神棍愣了半天,才說:「解放啊,這都你朋友嗎?你什麼時候跟它們混熟的?」

  他記得,之前一萬三還恨鐵不成鋼的說,曹解放酒後失德,險些被山裡的野生雉雞群給啄成半身不遂呢。

  曹解放頭一昂,胸脯挺起,周身散發著一種不打不相識、五湖四海皆朋友、同仇敵愾一條心的豪氣。

  神棍說:「這樣啊,謝謝了啊,我把他們接出去了,天怪冷的,你們回家睡覺吧。」

  他也說不清為什麼,忽然就彎下腰,鞠了個躬。

  靜默了一兩秒之後,除了曹解放,所有的雉雞都突然間振翅飛出,一小群,半空中盤了個旋舞,手電筒光打過去,神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那光像舞臺上追逐主角的打光,而那群雉雞,飛開時,好像一隻迤邐的鳳凰形狀。

  神棍把牛車趕過來,被子鋪開,把五個人逐一放上車,小口袋最輕,神棍把她往羅韌懷裡塞,說她:「你啊,要多吃一點,再瘦就不好看啦。」

  她臉上帶著笑,長長的睫毛沾了雪粒,神棍呼的一下,就把雪粒子吹開了。

  曹嚴華最沉,扛他上車的時候最費力,還把神棍壓了個踉蹌,神棍氣的跳腳,說:「沒事吃那麼多幹嘛?」

  曹嚴華臉上帶著笑,傻裡傻氣的樣子,好像在說,抱歉抱歉,包涵包涵。

  收拾妥當,油布支起了罩在車上,麻繩紮緊老羊皮襖,最後抱曹解放上車,曹解放不配合,往旁邊退了幾步,又退幾步。

  循著那個方向看過去,神棍看到幾隻又飛回來的雉雞。

  他明白過來:「解放,你是不是不走了啊?」

  「不走也好,跟人待在一起怪悶的吧,也不能一起說個笑話啊,講個鬼故事什麼的,行吧,跟你的朋友待在一塊兒吧,熱鬧。」

  他拿了兩個饅頭,掰碎了在地上撒開:「我們以後再來看你啊解放,到時候,你娶了老婆,生了娃,住上豪宅,可不能假裝發達了不認我們啊。」

  那幾隻雉雞遲疑著過來,試探性的啄食,曹解放沒動,仰著頭看神棍,神棍摸摸它腦袋,說:「我們走了啊。」

  他上了車,牛鞭子正抽在大青牛脊背上,行了一程回頭,看到曹解放往這邊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尾巴上的毛豎著,一直盯著車看。

  神棍忽然難受,拉住牛,掏出手機又下了車,小跑著過去,說:「解放,我給你拍張照片,留個紀念。以後,曹胖胖和小三三他們會想你的。」

  他拍了一張,曹解放還主動換了個姿勢,像是在聚散隨緣的酒吧裡,被捧作酒吧小萌物的時候,自己懂得看鏡頭,也懂得變姿勢。

  拍完了,神棍跟它揮手再見,上了車,吸吸鼻子,打著牛往前走,跟自己說就這樣了,別回頭了。

  但走了很遠之後,還是忍不住回頭了一次:這一次,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把手機照片調出來,翻到曹解放最精神的一張,塞到曹嚴華的懷裡。

  牛累,人也累,神棍蜷縮在轅座上,迷迷糊糊的,會間或給牛一鞭子,手起的不重,像是給牛撓癢,而牛真是讓人安心的家畜,不脫韁,不暴跳,無論哪次睜開眼睛,它都在不緊不慢的走,到了岔路口就停下來,等不來指向的一鞭子,絕不前進。

  忘了是第幾次睜眼時,忽然有些睜不開——天濛濛亮了。

  又是一天,這是進山的第幾天了?

  電光火石間,神棍腦子裡忽然冒過一個念頭:就是今天,七七之數過期了!

  凶簡是封住了還是沒封住?如果它們逃出生天,羅韌他們身上,會不會像之前的聘婷那樣,出現形同長方木簡的傷口?

  他趕緊拉住車,爬到板車上掀開被子,女孩子是不能冒犯的,就小蘿蔔吧。

  手忙腳亂,解開他衣扣,衣襟往邊上一掀,忽然愣住。

  沒錯,羅韌的肩胛下方,隱隱的,有個鳳凰的輪廓,鳳首高昂著,像在回首。

  神棍的眼睛忽然微濕,鼻子抽動了一下,幫他扣上衣扣,怔了會之後,又去看曹嚴華的。

  也有,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曹嚴華長的胖,原本纖細而又曼妙的鳳凰,在他身上,撐的像個胖頭鵝。

  ……

  神棍坐在道邊,倚著車軲轆,又啃了一個饅頭,啃完了,塑膠袋口紮進,往羅韌腦袋底下一塞。

  這樣看來,七根凶簡應該是封住了。

  但他們五個人,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醒呢?

  沒關係,睡多久都沒關係,有希望,有希望就好。

  他重又興致勃勃,趕車上路。

  嶺子復蘇了,第一場初雪後,太陽升起,各種獨屬於自然的、山林的、嶺地的聲響,車軸很久沒用,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大青牛吭哧吭哧,走的還是不緊不慢,脊背上大塊厚實的肉,一起一伏。

  再走一陣子,他竟有些恍惚的錯亂感。

  兩千餘年前,老子騎青牛過函谷關,這一帶都是函谷關地域,老子會不會也曾經,走過這同一條道呢?

  只不過,老子是一個人,而他們是一群人,趕了輛車,吱吱呀呀。

  但做的,也許是同一件事兒,在交錯的時空裡,同向而行,擦肩而過。

  寂寞無人空舊山,聖朝無外不須關。白馬公孫何處去,青牛老人更不還。

  還不還都沒關係,後繼永遠有人。

  神棍鞭子一甩,直直打上牛背,車軸晦澀的行進聲響起,他抬起頭,看半空中那輪並不刺眼的太陽。

  大聲說:「出太陽啦,睡的差不多就起來唄,不然這一天又過去啦!」

  再走一程,哼起了小調兒,自娛自樂。

  都是老歌,一會是「無怨無悔我走我路,走不盡天涯路」,一會是「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回」。

  羅韌後來說,這一生最難忘的回憶之一,是那一次,在出鳳子嶺的路上醒過來。

  發現自己躺在一輛晃晃悠悠的,之前也不知道是用來拉什麼的板車上,腦後墊著一塑膠袋裝的饅頭,懷裡抱著木代,身上蓋著一條几十年前常見的,大紅底撒牡丹花的棉被。

  而神棍在唱歌。

  唱:「豬啊,羊啊,送到哪裡去啊,送到那人民群眾的煮飯鍋裡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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