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七根凶簡 | 上頁 下頁
四〇七


  木代喃喃:「要是有魯班造的木鳶就好了,騎上了飛一圈,就能看到山頭到底長什麼樣了。」

  先紮營,為了擋風,背倚一塊巨大的岩石,天漸黑,溫度以皮膚感覺得到的速度下降,幸好有準備,帶了備用的厚衣服,穿上身,拉鍊拉到底,紐扣扣到頭。

  羅韌的習慣改不了,一旦紮營,必定要圈定範圍,他在就近的山壁上砸了兩根鉚釘,繩索繞過岩石,分別連上鉚釘,綁出一塊三角區,木代給他幫忙,手在山風中激的一久就有點發僵,得時不時地搓著,往嘴邊呵氣。

  最後一次呵氣時,羅韌這裡完工,幫她把手捂在自己掌心,仰頭看了看天,說:「通縣如果要下雪,第一片雪花飄到的,應該就是鳳子嶺,這幾隻鳳凰,會先白頭。」

  「以後我們老了,白了頭髮的時候,再來一趟,鳳凰白頭,夫妻白首,金婚留念。」

  木代笑,說:「不要說老。」

  說這話的時候,風大起來,有碎雨掠過她鼻尖,劃過一道水痕,羅韌在笑,他的年紀,其實剛剛好,還是年輕樣貌,眸色卻已深沉,性子漸轉穩重,不再魯莽衝動,開始知道生活不是風一樣掠過那麼輕易,要像游水一樣,浸在其中,想前進,不是簡單抬腳就跑,要伸手、蹬腿,吸氣、呼氣,一下一下去劃刨。

  要怎麼想像他老的時候?像現在一樣站在她對面,滿頭白髮,捂著她不再柔軟和橘皮百結的手,笑起來眼角深深的紋絡,像老樹數不清的年輪。

  木代眼睛忽然濕潤,前一秒還在搖頭說「不要說老」,下一秒忽然覺得,真能這樣,也是一種老天給的恩賜,多少少年夫妻中途離散,幾個能顫巍巍相視而笑,一直到老?

  她用力點頭:「老了再來。」

  嘭嘭嘭,營燈打開了,雪亮的光柱把誤入的雨照的纖毫畢現,篝火點起,焰頭舔著落下的雨,哧拉一聲激起細小的白色煙氣,曹嚴華叫他們:「小羅哥、小師父,開箱啦。」

  開箱了,長方的魚缸,大半缸水,血色的鳳凰鸞扣已經淡成一抹若隱若現的朱紅,六根無字的凶簡,像六道肅穆的碑。

  火劈裡啪啦的燒,氣有點短,喘不上,曹嚴華想,興許是海拔太高,太稀薄了,該帶個氧氣罐上來。

  羅韌卷起右臂的袖子,露出結實的手臂,說:「我先來。」

  頓了頓,長籲一口氣,整條手臂浸入水中。

  從來沒試過這樣,這之前,都對凶簡敬而遠之,哪怕為看水影,也只敢指尖輕觸水面。

  炎紅砂失聲叫了句:「它在躲!」

  是在躲,幅度不大,像是輕顫,自發的,和羅韌的手臂保持距離,羅韌心念一動,伸手想抓,每次行將碰到,凶簡都像變了遊魚,迅速避讓。

  果然,它並不願意上身,羅韌皺著眉頭縮回手臂,皮膚沾了水,風一吹,冰一樣涼。

  是壞事,也是好事,雖然計畫被打亂,但同樣說明,凶簡對他們是忌憚的,忌憚就好,怕就怕肆無忌憚。

  怎麼辦呢?

  一萬三說了句:「羅韌,你剛可能沒注意,我在邊上看的清楚,它躲你,但也同時躲血色鳳凰鸞扣。」

  所以呢?

  一萬三說:「你們之前不是一直在講兵法、打仗嗎?這像個包圍圈,凶簡現在在裡面掙扎,如果把包圍圈縮小,讓它避無可避呢?」

  話是這麼說,但就算避無可避,也不一定上身。

  木代一直盯著凶簡看:「羅小刀,凶簡只是戾氣,本身是沒有形體的,也沒有重量,我們之所以能看到,是因為我們的血注了進去,讓它顯形,對不對?」

  羅韌看向她:「對。」

  他很注意木代的一些想法,很多時候,木代未必能給出最終的步驟,但她通常都會想出一些對的方向。

  「它怕水,但只是暫時的,我們之所以能封住它,是因為血注了進去,對吧?」

  沒錯,最最初的時候,他不知道如何困住凶簡,一廂情願的用水,用木箱,拼命積齊所謂的金木水火土五種元素,還用金粉謄寫了老子的《道德經》,結果不久後的某一天,忽然發現聘婷在屋里拉線,那凶簡又回到了她身上。

  她說:「我們放水吧,水慢慢放出去,魚缸裡的剩的液體就會越來越少,如果只剩下底面,淺淺的一層,再伸手進去,它就沒法再躲來躲去了。」

  一萬三皺眉:「可是,它沒法躲,它還是不一定會上身啊。」

  羅韌手心慢慢攥起,他有種直覺,一萬三的話有道理,但木代的想法通往正確的路。

  片刻之後,他霍然起身,去背包裡翻出急救包,裡頭的一個裹布袋帶開,是一排溜的細管注射器。

  說:「我有一個辦法。」

  「抓魚的時候,單用手抓,很難抓到,但是如果用網兜,效率就會很高。」

  「用薄的布,或者衣裳,做個簡易的網兜,連血色鸞扣帶凶簡,很快兜出來。血色鸞扣在,它跑不了,至少,三五分鐘裡,一定跑不了。」

  「把它兜到小的容器裡,然後,我們往裡放血。」

  一萬三反應過來:「然後用注射器從容器裡吸血?吸乾淨之後,再回注到我們身上?」

  羅韌點頭:「是啊,它不是不願意上身嗎?血液注射,也算是上身吧。」

  曹嚴華倒吸一口涼氣,還能這麼上身?

  但轉念一想,這確實是一種上身,簡單、粗暴、直白、以血對血。

  唯一就是——

  「小羅哥,用五個人的血嗎?咱們血型不同吧?輸血不是要一樣的血型嗎?」

  「是,異形血進入血管,可能會引發凝血和栓塞,多的話會要命,但是如果量很少,體內的纖溶系統會起作用……」

  神棍忽然冒出一句:「這時候還管什麼血型啊,要是較真的話,你們的血注進水裡之後,根本就不該形成什麼血色鸞扣!要是怕輸血出問題,那就喝,喝進肚子裡,那也是上身!」

  喝嗎?

  喝的滿嘴都是血,太不文雅了吧?曹嚴華還沒來得及說話,炎紅砂很實在地來了句:「喝不好吧,上能吐出來,下能拉出來,感覺那都不叫上身。」

  羅韌又好氣又好笑,頓了頓說:「還是注射吧,我先試,然後給你們打。」

  如同計畫好的,製作網兜,兜起,倒進簡易塑膠杯,取血的時候羅韌主刀,選取每個人手臂的小血管,很快過一刀,流適量血滴入,然後棉球摁住傷口,貼上膠帶。

  真不明白戾氣到底是什麼,沒有形狀,沒有重量,一根注射器堪堪抽完,一管,暗紅色,六根都龜縮在裡面嗎,想想竟覺得憋屈。

  羅韌先給自己注射,想好的每人五分之一,注的時候,還是給自己多摁了點。

  自己的多了,別人就少了,真的排異,真的出狀況,他們多少會好受些。

  接下來,依次,木代、紅砂、一萬三,最後到曹嚴華。

  臨門一腳,曹嚴華忽然無端心慌,想臨陣退縮又覺得沒臉,嘴唇翕動了幾下,對著神棍大叫:「神先生,我要是回不來,你就把解放放生,可別吃了它啊!」

  其實也沒那麼擔心曹解放,但總覺得喊點什麼,才能舒緩減壓。

  羅韌聽在耳朵裡,微微一笑,手中針管一推到底。

  得了,逼上梁山,想反悔也過期。

  每個人,互相對視,因著忽然身臨同樣的深淵,心理上反而更加親密,羅韌低聲問他們:「感覺怎麼樣?有不舒服嗎?」

  還好,似乎沒有異常,什麼異常都沒有,眼睛依然明亮,耳朵依然聰敏,火燒濕木的煙氣繞在鼻端,一樣的嗆人。

  木代問:「這是不是就算是……封印了?」

  是嗎?希望如此,但每個人又都覺得不置信,像是準備好了要對付大刀長矛的土匪,結果對方的配備只是餐勺和水果叉。

  ——「真覺得正常?」

  ——「真覺得。」

  ——「一點不對都沒有?」

  ——「沒有。」

  ——「就這麼完成了?」

  ——「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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