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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一


  想起來了,牆頭上逸出的,都是叢叢的竹梢,這院裡,應該種了很多的竹子,這也是庭院的特色,很多有個性的房主人,會把庭院收拾的別有洞天。

  麗江有很多有竹子的庭院嗎?木代仔細回想,毫無印象,也許很少罷。

  經過院子時,她聞到了清新的竹葉味道,甚至有片斜出的葉子,輕輕蹭過她的臉。

  但是,光很快就不見了,扛著她的人走上了一條向下的樓梯,蹬蹬蹬的腳步聲,越是往下越是明顯。

  吱呀的開門聲,再然後,她被重重扔到地上,地面冰涼,她臉貼著地,一動不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悠揚的鋼琴聲自上頭、外間,悠悠傳來。

  還有軟軟糯糯的聲音,和著鋼琴的旋律,哼唱一樣,念著:「Hey diddle, diddle……」

  藥效過去了。

  木代從地上爬起來,燈光亮的刺眼,直覺應該是深夜——她在當地生活很久,熟悉不同季節的氣息,對夜與晝有著天生的敏感。

  這裡是地下室,沒有氣窗,屋子的一半用鐵柵欄焊成了牢籠,她就被關在這一半裡。

  獵豹坐在另一半的空間,椅子裡,還是那身裝束,獨眼的眼罩,指間夾著一根煙,很粗的手工裹制雪茄,連煙氣都盛上很多。

  都說倘若內心骯髒,面目也定然猙獰,但在獵豹身上,完全不是這樣,即便瞎了一隻眼,她還是很漂亮,世事有時候不公平,上帝對某些人慷慨的髮指。

  獵豹隔著這道柵欄,一動不動地看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木代盤腿坐起來,伸手理了一下頭髮,又整了整衣服。

  梅花九娘說過:木代,衣冠是精神,你是衣冠,衣冠是你。

  木代覺得想念師父,前所未有。

  獵豹跟她說話:「你是羅的女朋友?」

  「我查過你,聽說你有病,像個任性的小姑娘,不高興的時候會流眼淚,要讓你的紅姨護著哄著。」

  她身子微微趨前,問她:「現在怎麼不哭了呢?」

  木代看了她一眼,說:「我是梅花九娘的徒弟。」

  師父教她,不依附任何人,先做木代,然後才是梅花九娘的徒弟和別人的愛人。

  但不是的,因時而異,師父死了,在獵豹面前,她就要昂著頭做好梅花九娘的徒弟,不會在她面前哭,也不會求饒,到死都不折不墮師父半點精神。

  獵豹說:「哦,那個老太太啊。」

  木代盯著她,問:「我師父怎麼死的?」

  獵豹嫣然一笑,雪茄在椅邊輕輕磕下煙灰,說:「讓我想一想,我捅了她……一,二,三……九刀。」

  木代沒說話,但是身子挺了一下,背更直了。

  獵豹咯咯笑起來,目光在木代臉上逡巡,沒有看到期待的那種神色,多少有些寡味,深吸一口煙,又說:「不過,我可以讓你舒服點——你師父其實不是死在我手裡的。她功夫很好,我這一生,沒有遇到過功夫這麼好的人,更何況,還是個殘廢。」

  「我沒打過她,她出手很狠,她以為把我打死了——其實,她那些招式,如果是普通人,確實會死的。」

  木代靜靜聽著。

  「當時,我有好一會兒爬不起來,聽到她在笑,哈哈大笑,笑到一半時,聲音忽然沒了。」

  當時,那笑聲像是被掐斷,戛然而止,獵豹抬頭去看,夜色中,霧氣裡,看到梅花九娘的身體,直挺挺立了約莫一兩秒,然後轟然坐倒。

  木代唇角露出笑容來。

  她也不看獵豹,像是說給自己聽:「我師父很厲害,年輕的時候,縱橫大江南北,手底下鮮遇敵手。」

  是這樣的,她心裡以師父驕傲,師父坐在輪椅上,單憑騰挪和手臂,放倒過大師兄鄭明山,還調侃他:「這樣的本事,還敢出去收徒弟,誤人子弟。」

  這幾年,梅花九娘的身體漸漸不好,有幾次折騰進醫院,上過手術臺,也不間斷的喝藥,自己歎氣說,這一輩子,即便不算功勳卓著,至少也是恣意灑脫,一想到要苟延殘喘在病榻之間,於床頭無聲無息咽下最後一口氣,真是心有不甘。

  不如大刀闊斧,淋漓盡致的打上最後一架,也不負早年總角時即入綠林道,這漂泊顛簸刀光劍影,遺憾而又知足的一生。

  師父臨死前大笑,想來心裡也是暢快的。

  木代跪起身子,兩手合十,掌根抵住額頭,撲地而拜,這是當年她拜師時行的大禮,猶記得,當時紅姨站在邊上,紅紙包了一摞鈔票,同時奉上,說:「謝謝梅老太太肯教導我們家木代,小丫頭笨,老人家費心了。」

  一滴灼熱的淚,劃過臉頰,滴在地上。

  之前同羅韌說,師父病了那麼久了,她有心理準備,現在才知道不是的。

  她到底年輕,不如師父那樣能看得透生死,師父從前說,生命像無際的汪洋,每個人都是汪洋裡的孤島,生命的流逝,就是孤島不斷被海浪吞噬的過程,最終,所有人都要長久安寧在波濤之下,師父只是比你先沉沒罷了。

  現在她有些懂了,她還是個孤島,浮在水面,承受波濤,也接納日光,但是一回頭,那個一直伴著她的島漸漸沉下去了,往冰冷而黑暗的海底。

  即便知道,將來有一天,也許還會在沉沒和沉默中相遇,她還是覺得不舍,覺得海面之上驟然淒清。

  木代重新坐起來,看向獵豹。

  問她:「你抓了我,是想對付羅韌嗎?你想怎麼樣?殺了他嗎?」

  獵豹笑起來,重新自邊上的煙盤裡抽出一根雪茄,兩根對點,煙氣絲絲縷縷,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點燃,看得人無端著急。

  她說:「羅這個人,壞了我很多事,讓我損失了很多錢。」

  「為什麼不能合作呢,他做雇傭兵是掙錢,幫我做事,我同樣可以給他錢,甚至更多。」

  「你懂的,當一個人遇到有能力的人,首先是欣賞,然後想收歸己用,沒人想去和他作對,和有本事的人作對,是一件痛苦而又愚蠢的事。」

  她慢慢指向自己的獨眼:「可是羅,他太讓我失望了,硬生生的,就把我逼到這一步。」

  木代冷冷看著她:「所以你要殺了他嗎?」

  「殺了他?小美人兒,你想的太簡單了。」

  「殺了他,只是一刀,或者一槍。我怎麼辦,我的獨眼,要伴隨我一生,未來我想發洩的時候,要找誰?地下的一抔灰嗎?」

  說到這裡,她話鋒一轉:「你知道,我為什麼叫獵豹嗎?」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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