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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何瑞華輕籲一口氣,臉上隱約現出「我就知道是這樣」的得意。

  「你看,」他說,「單一次人格主宰近八年的平衡被打破了,有時候我們會說,分裂的人格彼此不知道對方存在,這也不確切,因為人不是孤立的,她是社會性的,她會推理、分析、懷疑,緊接著,一定會爆發生存權的爭奪。」

  「就好像……」他斟酌了一下,「某天早上,你醒來,發現枕邊躺著一模一樣的你,佔有你的家人、愛人、社會關係、名字、財富,你會怎麼選?和他和平共處嗎?不是的,我們做過問卷,百分之九十的人,會選擇不擇手段,把異己消滅掉,讓生活回復到從前。」

  人的天性裡就有獨佔欲,對愛人如此,對自己更加如此,只是大多數時候,不會出現一個自己和自己爭寵罷了。

  羅韌問:「然後呢?」

  「情形繼續惡化,可能會引發混亂和崩潰,要麼是瘋了,要麼是……自救再次啟動,那個真正掌握控制權的人格出來住持大局。」

  何瑞華又仔細想了想:「但是這種惡化需要一個過程,所以我想,她這次主人格的迅速回歸,可能跟她的車禍不無關係。」

  雖然有觀點認為肉體是肉體,意識是意識,傾向於把二者割裂對待,但是種種跡象顯示,兩者之間依然存在神秘的聯繫,就像更強健的肉體有時催生更強大的靈魂,而有時候肉體的病痛摧殘,會瞬間把意志消磨殆盡。

  接收到的資訊太多,羅韌覺得有點頭疼。

  他問:「我什麼時候可以見木代?」

  何瑞華沒說話,這件事,他不好做主,還應該看家屬的意見吧。

  霍子紅適時開口。

  「羅韌,我們不知會你就帶走木代,一方面是,張叔跟我說,你們相處的日子還短,在我心裡,你不算是自己人。」

  羅韌笑笑:「可以理解。」

  「另一方面是……」霍子紅苦笑,「我們也在學著,怎麼樣去和這個木代……相處。」

  羅韌心裡不覺打了個寒噤。

  「她不一樣嗎?」

  霍子紅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很……不一樣。」

  至少,她是從未和這樣的木代接觸過的,和張叔一樣,唯一見過的一次,是在錄製的視頻上。

  羅韌問了個問題。

  「這些日子,她有提起過我嗎?」

  霍子紅看著羅韌,她有些猶豫,看向羅韌的目光近乎歉意。

  羅韌說:「懂了。」

  讓羅韌見木代之前,何瑞華給他打了預防針。

  翻來覆去就兩個字:複雜。

  表面上看,木代的病例最簡單,只有那個視頻和一些片段化的往事資料,但世上的事情就是這麼邪門,有時候最簡單的,反而最複雜。

  該怎麼說呢,何瑞華認為,對現在的木代來說,八年前發生的那件事,新鮮的像是昨天才發生,但與之前不同的是,她以23歲的年齡和經歷再次面對。

  羅韌說:「那我希望,她能堅強一點。」

  說是這麼說,心裡還是有點擔心:「房間裡,沒有給她留什麼危險物品吧,像是刀子什麼的?」

  那個刀尖對準心口的畫面,揮之不去。

  何瑞華說:「你見了就知道了。」

  房間是特別裝修的,四面牆中,有兩面是方便觀察的單向鏡,站在外頭,裡面的情景一覽無遺。

  你見了就知道了。

  羅韌設想過再次見到木代的種種情形,她悲傷、難過、無助、混亂、甚至癲狂。

  但是現實,恰好是最打臉的那款。

  木代在打遊戲。

  房間裡,有大型遊戲城會裝備的那種槍擊遊戲,設備模擬,投幣使用,人站在遊戲螢幕外數米遠,邊上的槍臺上,有長槍短槍。

  木代戴著耳機,聚精會神,站的筆直,步子前後微微錯開,端著槍,表情冷漠,心不二用,目光隨著螢幕上的畫面變換,槍口或起或落,一直不間斷的扣動扳機。

  旁邊的檯子上,一籮筐的遊戲幣。

  羅韌轉到另一邊,看她在打什麼遊戲。

  類似僵屍圍城,各種僵屍,逐步升級,開始動作緩慢搖搖晃晃,她抿著唇挨個瞄準一槍爆頭,後來怪物就多了,觸鬚的、龐大的、會噴射毒液的,她手扣扳機幾乎不松,一直開火。

  但這種遊戲,你怎麼升級都會死的——敗給商家必須獲利賺錢的終極野心。

  Over的時候,她就抓一把幣,挨個塞進投幣孔再來,手插進那堆遊戲幣時,銀色的光澤在指間翻動。

  霍子紅輕聲說:「她說,覺得煩,又不想和我們講話,要找點事,轉移注意力。」

  「她還記得我嗎?」

  霍子紅詫異羅韌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記得,記得你,一萬三,還有她新認識的紅砂,她又不是失憶。」

  邊上的何瑞華補充:「但是感情可能會不一樣。」

  又說:「你要進去見她嗎?門沒鎖,一擰就開了。」

  羅韌的目光落在門把手上,古銅色的,被擰過很多次,摩擦的光亮。

  他遲疑了片刻,沒過去,頓了頓,在身後的一排椅子上坐下來。

  透過單向鏡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木代的臉。

  她的每一次闔眼、挑眉、抿嘴、慍怒。

  戀人的眼光最細緻入微也最刻毒犀利,眼前的木代身上,完全找不到小口袋的影子。

  那個喜歡摟著他,與他溫柔接吻,含嗔地叫他名字,偶爾臉紅但是會堅定的說「我喜歡你啊」的小口袋。

  那些他喜歡的,柔軟和可愛,像突然被大風掠走,只剩下棱棱的生硬骨架。

  羅韌覺得像是中了一顆冰涼的子彈,整個尋覓的過程,以這一時刻,最為難受。

  何瑞華嘆息著在羅韌身邊坐下來。

  他說:「你看,前一秒,你是捍衛和保護她最激烈的人,但是終於見到,你也是那個接受程度最低的人,就像愛情一樣,本身就是激烈但是脆弱的。」

  羅韌有些惱怒,他天生反感別人去分析和窺探他。

  何瑞華卻像是體察不到他的心情:「遇到這種情況,依接受程度來說,確實是親人&gt朋友&gt愛人。」

  「因為對於親人來說,血濃於水,不管發生什麼,是瘋是癲,是傻是癡,他們都會接受。」

  「朋友的話,開始會有遲疑,但只要這個人不是大奸大惡,沒什麼道德原則問題,交友的基礎還在,還是可以做朋友的。」

  他就說到這裡,沒有再去條分縷析「愛人」。

  但是羅韌懂他的意思,也明白自己的問題所在。

  他沒有愛上木代,他愛上的,只是小口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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