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七根凶簡 | 上頁 下頁
一五九


  精壯的男人們離開,有一部分又很快聚攏來,手裡帶著傢伙,火把、鋼叉,另一部分繞去了週邊。

  全村的壯勞力都出動了,二十幾個男人、四杆獵槍、兩條狗,可懂事可懂事的狗,黑夜裡追逐著人的腳步在走,都不帶發聲兒的。

  然後,火把照向那個草垛子。

  野人不傻,如果說一開始還納悶著,看到火光照過來,就全明白了,還沒等他們上前,野人就嗷的一聲竄逃出去了。

  這一聲,像是拉開了戰鬥的號角,他們所有人都鼓噪著攆追了上去,火光憧憧,像是要燃沸夜晚的山林,狗在叫了,到處都是人影,村落裡響起女人和孩子們敲鍋打鑼的聲音,像在給他們助陣。

  嗨~囉~囉……

  只要人聚的多,山民從來不怕野獸,野獸越凶、越大塊頭,他們越興奮。

  一萬三在後面著急的叫:「趕走了就行了啊……」

  圍獵的浪潮裡,他的聲音像煙,沒飄落就散了。

  野人步履蹣跚,原本是要直入山林的,但是那裡,預先繞過去的人忽然點起火把,大聲呼喝。

  野人只得繞道,被他們驅趕著,圍著,逼向村外的陷阱。

  那是專門為了對付大型猛獸的,底下是尖利的刺樁,也有獸夾,挖了足有近三米深,擁有赫赫戰績,困過一隻足有兩百來斤的野豬,也栽進過熊。

  說到這裡,紮麻臉色恨恨,指著一同前來的一個年輕人:「索南的狗,撲上去咬,被它一手抓起來,這麼一扭,哢嚓。」

  索南聽不懂漢話,卻看得懂手勢,知道在說自己的狗,眼圈一紅背過了臉去。

  好在,早有人守在陷阱邊了,眼見野人一腳踏上,狠命一拉繩子,偽裝的抽板抽掉,野人嘶嚎著栽了下去。

  現在回想起來,紮麻還是心有餘悸:「厲害的,很厲害,比野獸厲害,她居然還能跳起來,那麼高的陷阱口,她往上一跳,布江大爺站的近,沒留意,腿上抓了那麼長,血淋淋的口子,還撕下了一塊肉。」

  「然後她又跳,手都扒住陷阱的口了,大家嚇壞了,拿鋼叉去叉,又放槍,砰砰,砰砰砰……」

  打光了所有的子彈,砰砰的聲響在山林裡縈繞不絕,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家漸次停下來,帶著血的鋼叉尖插進土裡。

  火把照下去,野人躺在陷阱底,眼睛瞪的大大的,沒有了光,臉上挨了槍,鋼珠深深嵌進臉頰裡。

  另一條狗竄了下去,在野人周圍吠叫奔跑,狠狠撕咬她的胳膊,陸續的,也有人下去,圍著去看。

  村裡的人也出來了,很多小孩兒在陷阱口追逐玩鬧,紮麻阻止:「遠一點,不要掉下去。」

  阿媽給布江大爺包紮傷口,布江大爺的白鬍子吹的一綹一綹的,連連歎氣說:「可惜,可惜啊。」

  布江大爺見多識廣,多次被鄉里縣裡請過去,向過來考察采風的知識份子介紹當地的習俗文化,他惋惜的說,鄉里幹部問過好幾次關於野人的事,還說,活捉了就好了,是重要的科研課題呢。

  紮麻回過頭,看到一萬三站在人群週邊,愣愣的。

  他想起最初見到時,一萬三趴在地上,一定是受傷了,趕緊招呼阿媽過來看。

  奇怪,從上到下都看過,他連擦傷劃傷都沒有一道。

  紮麻記得自己當時問他:「你傷哪了啊。」

  他答非所問,過了很久,才呢喃著說了一句話。

  趕走了就行了啊。

  紮麻把這個當壯舉來講,狼和野豬常常獵到,野人可稀罕呢,茶餘飯後的話題,可以絮叨上好久。

  又說,為著這件事,連今天逢到的趕集日都停了,一大早就有人套上騾車往鄉里趕了,布江大爺說,即便死了,也是具有科研價值的,要報給鄉里知道。

  他說了一路,眉飛色舞,全然沒留意到,羅韌他們的臉上,並沒有笑意。

  木代低著頭,握著羅韌的手,羅韌一直帶著她走,曹嚴華和炎紅砂落在後面。

  曹嚴華說:「紅砂妹妹,我這一趟,覺得心裡好堵。」

  炎紅砂說:「嗯。」

  曹嚴華還想說什麼,忽然想起,炎紅砂這次失去了爺爺,自己那種忽如其來的心塞情緒,實在跟她是不能比的。

  他歎了口氣,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凶簡害人,而他們取回凶簡,不是一件合理的、正義非常的事嗎?

  可是為什麼,感覺完全不對呢?

  用馬刀挖坑,埋葬那個女人的時候,山洞裡的光幽暗不定,他氣喘不勻,總覺得做了虧心的事。

  還有那個野人……

  曹嚴華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想起那個野人手一揚,扔過來兩個小蘋果,然後腳步聲很重的走開,鼻孔裡噴著氣,像是在說:兩個傻冒兒。

  一萬三見到羅韌他們的時候,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大家互相瞪著看著。

  五個人,一個都沒有少,可是又個個灰頭土臉,跟之前完全不一樣。

  屋裡生火,紅薯南瓜粥的香氣,牆壁上掛著花竹帽,紮麻阿媽在盛粥,碗勺磕碰著輕響。

  恍如隔世。

  一萬三嘴唇囁嚅著問:「你們都沒受傷嗎?」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這麼問,但是感覺上,如果他們有誰受傷了,或者傷的很重,他會覺得心裡好受點。

  就好像昨天晚上,站在陷阱的邊口,看著底下的野人,和她空洞的目光對視,周圍的聲音忽然就成了空虛,他愣愣地想著:我沒做錯啊,我沒做錯吧,曹嚴華可能是被野人害死了,我是為我的朋友報仇了。

  他重溫了一把曹嚴華臨走時嘶喊的那句「我會跟她拼個同歸於盡,你要抓住機會逃跑啊」,覺得心裡踏實點了,是的,沒做錯。

  但是今天,他們一個個的,忽然都完好無損地站到他面前了。

  一萬三低下頭,深深埋到膝蓋中央。

  眼前有點模糊,耳邊一直迴響著野人背著他奔跑時,發出的粗重的喘息聲。

  近傍晚時,去鄉里報信的人趕著騾車回來,一臉的茫然。

  鄉里沒有專門負責科研之類的對口部門,接待的幹部也說不準應該找誰,只好打發他先回來,說是會記錄下來、研究一下,看一下上頭的安排。

  晚上,幾個人借住紮麻家。

  羅韌問起村裡的主事,紮麻帶他去找了布江大爺。

  留下的幾個人,氣氛完全不對,炎紅砂有點觸景生情,那天和爺爺離開七舉村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可回來的時候,爺爺已經沉睡在那口井裡了。

  一萬三也不說話,垂頭坐在炎紅砂對面,曹嚴華在屋裡走來走去,忽然湊到木代面前,兩手匡成個框框,恰好把一萬三和炎紅砂圍在框框裡。

  他小聲對木代說:「妹妹小師父,你看,這兩個人垂頭喪氣,正對面坐著,像不像兩隻短脖子的天鵝?」

  木代盤腿坐在草席上,沒好氣地呵斥他:「去!」

  曹嚴華碰了一鼻子灰,多少有些悻悻,其實,他也只是想活躍一下氣氛罷了。

  過了一會,他又神秘兮兮湊過來,臉色鄭重。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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