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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一萬三把柴油稀稀拉拉地澆在蚌的身上,澆了一片海域,老蚌都很敏感,一點點動靜就閉了殼,不管,照樣燒,保不准香氣四溢,好一道海味。

  他避的遠些,拔出插在後腰上的卷布火把點燃,有幾個人已經往這邊跑了,他專候著他們跑近,然後洩憤似的往那片海域一扔。

  火起,那麼好看,像是海水上盛開了花,舒展又肆意,那場景,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有人憤怒大叫:「是江照那個狗崽子!」

  他拔腿就跑,設計好的藍本裡,村人會忙著救火,他趁亂離開,到村外挖出藏好的行李,然後就去闖天涯。

  是的,初生牛犢不怕虎,他還太小,一點都不怕,反而對外頭滿是憧憬。

  但是他算漏了,不是所有人都去救火的,幾乎有一半的人過來追他這個「狗崽子」,還算漏了一點,大人跑的比小孩子快。

  祠堂的門關著,沒法進去,牆邊堆著的破木料,他拎了把錘子防身,又借著木頭堆上牆,沿著牆上了屋頂,現在想想,其實是蠻作死的逃法,自己把自己送進了包圍圈。

  他從屋頂上掀瓦,嘩啦啦往下扔,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下頭尖叫聲不斷。

  老族長給他喊話:「江照啊,你這是被鬼迷怔了啊,給我下來!」

  他掀瓦掀的更凶,一邊扔一邊罵:「你們害死我爸,明明看到他在水裡,黑了心肝肚腸不去救!」

  老族長像個無師自通的談判專家:「江照啊,不是我們不救,當時誰也沒看到他落水,你心裡有怨言,我們懂……你下來啊,祠堂的屋頂可不能亂掀啊……」

  話沒說完,身後傳來斷喝,爬上屋頂的村人一記虎撲,拽著他的腳踝往後拖,硬生生把他拖倒!

  這算什麼,聲東擊西?那個惺惺作態的老東西跟他說話分散他注意力,其它人趁機上牆?

  被拖倒的一萬三罵不絕口,兩手拼命的四下扒拉,忽然摸到帶上來的那把錘子,想也不想,狠狠往底下的人群砸了過去。

  咣當一聲響。

  角脊的走獸,他最喜歡的那個,長的像孫悟空的那個,應聲而斷,隨著錘子一起,落向尖叫躲避的人群。

  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真的被砸到。

  夜幕深重,車燈的光亮照著前面的一小片公路,不管開多久,都還是那麼一小片。

  這條公路,好像長的沒有盡頭。

  羅韌說了句:「一萬三,你也夠狠的。」

  一萬三嘿嘿地笑:「我還以為老族長會扒了我的皮呢,居然沒有。可能因為我爸的事,他心裡頭有愧,也可能因為我爸媽都沒了,死人的眼睛在天上看著,他不敢把我怎麼樣。」

  反正他記得被趕出村子的那天,是個早上,有點涼,村裡人都聚在村口,他原先隨著他們走在一起的,然後被人猛然一推,就被推出了那個大圈子,站在了他們的對面。

  一個人,對許多許多人。

  一個鼻青臉腫的小孩,對著許多許多橫眉怒目的大人。

  老族長說:「江照,從今以後,你就不是咱五珠村的人了,你要是再敢踏進村子一步,可別怪村裡人不客氣。」

  是不客氣,一年的收入,一年的盼頭啊,他看向一雙雙眼,都是恨的發紅的虎狼的眼。

  他往地上吐了唾沫:「不回來就不回來,老子還不稀罕回來呢。」

  那個秋日的早上,他就那樣晃晃悠悠的,穿著破衣爛衫,昂著頭,走出了村裡人的視線。

  再沒回去過,有人在外頭受苦受罪會想家,他從來沒想過,也沒懷念過,偶爾想起來,腦子裡冒出的唯一念頭是:那鬼地方。

  他拍拍羅韌的椅靠:「羅韌,記得了,保證我的絕對安全,我燒了老蚌,斷了他們財路,又掀了祠堂的瓦,等於揭江氏祖宗的皮,那群老不死的,絕對不是撂狠話。」

  羅韌笑笑:「那時候你才多大,都十幾年過去了,現在你就算站他們面前,他們也不一定認得出你的。」

  是嗎?

  一萬三卻有些近鄉情怯,自言自語似的念叨著:「要不然還是改個裝吧,哪裡方便,買頂假髮什麼的……」

  §第二卷 第10章

  一萬三在車上睡著了,一路都睡的淺,做很多夢,夢見自己回到了五珠村,村裡人或是早已認不出他來,對他視而不見,或是目眥欲裂地操刀拿棍,打的他抱頭鼠竄。

  看,關於這個村子,他永遠做不出美夢來:什麼魂牽我夢縈之故土,對他來說,只四個字。

  那鬼地方。

  可是老話說:夢是反的。

  當車子沿著坑窪不平的土路,在第三天的晨曦初起之時顛顛簸簸到達村口時,一萬三忽然愣住了。

  沒有熟悉的炊煙,沒有熱鬧的人聲,雞不鳴,狗不叫,靜的像是世界盡頭,走近去看,那些破落的屋子,有的掛鎖,有的門戶大開,裡頭只剩笨重的家什,有老鼠嗖一聲,就從門後竄到床底去了。

  這像個。

  一萬三臉色煞白,對著羅韌吼:「我村裡人呢?我村裡人呢?」

  吼到後來,他抱著頭蹲下,嗚嗚地哭起來。

  比夢還不如,「那鬼地方」,真真正正成了鬼地方了。

  羅韌讓一萬三上車,退回到沿途經過的最近的村子打聽。

  ——「五珠村嗎?沒了,前幾年就沒了。沒出事,就是搬走了。」

  ——「他們靠采珠生活,海裡不產珠,當然只能出去謀生路,也不是一下子走光了,陸陸續續走的。」

  這村子很少來外客,閒散的村人熱情的、繪聲繪色地,向他們講起那個靠海的五珠村。

  「聽說有一年忒邪乎,跟同在海邊上的一個村子搶地盤,結果有個男人掉到海裡淹死了,他老婆發了顛,半夜抱著男人的骨灰盒划船出海,誰曉得剛到海中心船就翻了,更邪門的還在後頭,那一年中秋,老蚌曬月,怕不是鄰村來報復,一把火全燒了。」

  「那一年,整個村子一顆珠子都沒采著,村裡人也覺得晦氣,都把希望寄託來年,三月祭海神,搞的比以往都隆重,誰知道啊……」

  那村人連連歎氣:「那片海,從此就成了不下蛋的母雞了。五珠村世代采珠,幹不了別的,連著幾年沒生計,熬不下去啊,這不,開始只走一家兩家,後來越走越多,前幾年就成了空村了。」

  又說:「不過,也可能是在外頭撈到好日子了,人往高處走嘛,那片海不出珠,就成了窮山惡水,守著也沒意思。」

  一萬三一直聽著:「那老族長呢,也走了?」

  村人似乎剛想起來,一拍大腿:「哦,哦,對,忘記說了,那老頭有節氣啊,就不走,說是祠堂在這,祖宗的魂在這,說什麼都不能走。」

  老族長就不走,每當有人勸,他就閉上眼睛,兩行老淚順著溝壑叢生的老臉,滴進下頜灰白的鬍子裡。

  「咱五珠村,秦始皇統一嶺南,置象郡的時候就有了,祖祖輩輩啊,一片海養了全村上千年,不能因為幾年不出珠,你們就都走了啊。『珠徙珠還』,『珠徙珠還』,我給你們講過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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