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龍骨焚箱 | 上頁 下頁 |
三三八 |
|
離開了橋底,前路依然漫漫,江煉的人生如徐徐展開的長卷,她便在這長卷中游走。 她覺得自己很幸運:江煉的前半生,她錯過了,又都沒錯過。 她看到況同勝牽著拾掇得乾乾淨淨的江煉,而邊上的保姆抱著小小的況美盈,況美盈穿得像個小公主,衣邊領邊,都是可愛的繡花,她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手指,一直指江煉,嘴裡含糊不清,叫:「你,你。」 江煉目不斜視。 況同勝打開房門,這是典型的男孩子的房間,有小床,有玩具,有鬆軟的枕頭,有蓬蓬的被子。 況同勝指著房間對江煉說:「以後,你就住這了,全都是你的。」 江煉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孟千姿有點驚訝:江煉小時候,這麼酷嗎?不可能吧,他是個酷不起來的傻孩子。 況同勝帶上門走了。 而她猜對了。 江煉那刻意端出來的酷,一下子沒了,他笑得嘴角彎彎的,兩隻眼睛眯成了兩條歡快的小魚,然後竄上床,抱著羽絨的大枕頭在床上滾來滾去,還拿臉去蹭枕面,臉上寫滿了滿足,說:「好軟啊,世界上最軟的棉花枕頭。」 孟千姿倚住門,笑著看江煉在那兒可勁蹦躂,笑著笑著,眼淚就下來了。 她感謝況同勝。 況同勝選中江煉,當然是有目的的,但那又怎麼樣呢? 謝謝他結束了江煉童年中的那一段顛沛流離,讓他枕到了世界上最軟的棉花枕頭,如此快活。 她看到江煉長大了,整個人有了蓬勃的少年氣,看到他在況同勝的督促下學這學那,看到他對況美盈愛搭不理,看到他故意抽煙、下舞廳、結交狐朋狗友,然後被況同勝吊起來打,半個月下不了床。 還看到他在夜風中放飛掌中星,那顆小小的星星,從他的手心間升起,顫顫巍巍、幽幽亮亮,是他揣藏著的、終有一日要向一位姑娘訴諸于口的希冀。 …… 江煉,江煉,每一幕,每一幀,都是江煉。 終於走到了她和他的相遇。 從此,江煉的人生裡,就全是她了。 這些,其實大半是她親歷過的,但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一切又有不同,多了太多酸甜苦辣意趣。 原來,她被白水瀟燒的高香熏得半迷半醉時,曾狠狠揪過江煉的臉,把他的臉扯到變形。 原來,況同勝病危時,江煉匆匆離開湘西的那一路上,都曾不斷地翻看手機,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新消息、新聯絡人申請。 況美盈問他:「你看什麼啊?」 他只是笑笑,說:「看看護工有沒有發幹爺的消息。」 原來,在桂林的那一次,他曾經追過孟勁松的車,追得上氣不接下氣,那些她覺得難以啟齒的事兒,他一早就知道了。 難怪他會說:「我敢保證,你擔心的問題,都不會是問題。」 …… 她一路走,一路看,哭哭笑笑,旅程再長,終有盡頭。 石臺上,江煉最後一次吻她,說了句:「千姿,我永遠愛你。」 永遠有多遠,不知道,但古往今來,總不斷有人,願以有涯之生,承載無邊無際、繾綣深情。 江煉的人生就到這兒,盡頭處一片漆黑。 行李包太重了,孟千姿的手腕有點兒酸,她換了只手,繼續往前走。 心若無畏無懼,不管是塵世,還是大荒,都沒有什麼,能阻住她的腳步了。 風大起來。 這一下,是真切的風了。 那些影影綽綽的影像,都不見了,不見得很徹底,也再找不到來處,什麼入口、通道,仿佛從未存在過。 眼前一片空空茫茫,前後無邊,左右無際,有點像戈壁,地面浮動砂礫,但很遠很遠的地方,又隱有起伏山線。 這是個什麼世界? 孟千姿茫然往前跨了兩步,幾乎是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明白過來。 都說人死時,會如走馬燈般,腦海中閃回過一生,又說神魂入大荒,那麼,那些回溯完一生的人,就會理所當然、去往下一程了吧? 山的壽命都那麼長,作為萬物靈長,人的旅程不該這麼快就有盡頭,應該還有下一程、再下一程,歷盡沉浮、覽盡河山。 但她去不了,她是生入大荒,時辰未到。 這兒,應該就是…… 說是停留的驛站也好,說是困守之處也行。 古往今來,生入大荒的,也許只有彭一、江煉和她三個人了。 會有別人嗎?她也不知道,這世界謎題太多,那麼多人書寫,從不僅僅只是幾個人的故事。 孟千姿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這兒的路並不平,有高低。 總有風,偶爾勁烈,間或和煦,孟千姿有時會恍惚,覺得這一陣陣風,好像一個個人,來如清塵去如風,也許某一天,掠過她身周的一陣清風,就是她熟識的某個人,離了塵世,又路經大荒,向她打個招呼。 還有霧,迷迷濛濛,飄飄渺渺,有時渙散,有時伴著她同行,像人的心事,說不清來處,也講不好歸處。 然後,她遇到一座墳塚。 不大,遠遠看去,像個饅頭包,走近了,看到墳塚的前方有個箱子。 石頭雕刻的、有鳳凰鸞花紋的假箱子,靜靜擱在墳塚邊,這應該就是彭一魚目混珠、以瞞天過海的那一口吧。 箱子邊有塊石頭,上頭有刀刻出來的幾個字。 彭一之墓。 彭一是個假名字,沒人知道他叫什麼,這名字只不過是神棍編出來、方便講述整件事兒的。 誰會給彭一收葬呢,只有江煉了,他受過很多苦,但仍有一顆柔軟的心。 他會這麼做的。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