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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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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越來越多,漸漸坐滿,喧囂滿耳,身邊的那個位置卻一直空著,他怕孟千姿不來了,一直頻頻往外張望,快開場時,終於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從邊緣往中間走,不時低頭向座位上的人道一聲「不好意思」,神棍看著她越走越近,眼睛忽然有點酸,趕緊別過臉去。 俄頃,孟千姿在他身邊坐定,神棍想抓住開場前的時間跟她說點什麼,斟酌再三,問了句很俗套的:「孟小姐,最近還好吧?」 孟千姿說了句:「大孃孃兩個月前過世了,除了這事,其他都還好。」 神棍便訥訥的,覺得自己問得不合適。 場內暗下來,舞臺上各色的打光漸起,就在這個時候,孟千姿問他:「神棍,你看出我跛了嗎?」 神棍「啊」地叫了出來,說話都結巴了:「怎……怎……怎麼會?看……看不出啊。」 孟千姿笑,舞臺上彩光流轉,光的邊沿鍍上她眉梢唇角,她說:「因為那段時間,一傷再傷,又沒及時調理。不過還好,走路用力一點,別人就看不出來了。看戲吧。」 於是看戲。 神棍的腦子一片糊,戲看得也心不在焉,只知道,這什麼實景真人大戲,講的是一個叫翠翠的姑娘。 故事很簡單,翠翠是個船家女,和爺爺相依為命,靠幫人擺渡過日。 縣城船總家的兩個兒子,老大天保,老二儺送,都喜歡上了她,而翠翠偷偷喜歡儺送,兩兄弟公平競爭,要以情歌贏得愛人的心,天保知道自己不敵,鬱鬱遠走,走船時不慎淹死了。 消息傳回,儺送無法釋懷大哥的死,也藉口外出闖蕩,一去不歸。 故事的最後,翠翠的爺爺過世了,她一個人,守著一條船,在河邊日復一日地等待。 大戲保留了這一結局,演出的結尾,很多很多聲音問翠翠:「翠翠,你還在等嗎?」 翠翠便答:「還在等。」 …… 終於候到散場。 觀眾或帶唏噓、或帶興奮,一邊討論演出,一邊陸續退場,孟千姿坐著不動,神棍便也不動。 到後來,戲臺上燈光散盡,安安靜靜,只餘沉默的佈景,偌大戲場,也只剩了他們兩人。 神棍扭頭去看,有工作人員大概是想進來清場,被人攔住說了兩句,也就暫時放棄了。 孟千姿就在這個時候開口:「神棍,我決定入大荒。」 神棍沒說話,也沒覺得震驚,只是有綿長嘆息滾過心頭,似乎這一刻,早在預料之中。 孟千姿的目光棲在空落的舞臺上:「你知道嗎,那一次,就是你的那幾個朋友去營地的那次,江煉很羡慕,坐在遠處眼巴巴地看著,像吃不著糖的小孩。」 「我過去問他,他才吞吞吐吐地說,羡慕你有這麼多朋友。」 「江煉朋友不多,從某種角度來說,他甚至是個挺孤獨的人,他還說,以後要交很多很多朋友,這樣,日子就會很熱鬧。」 「他小時候,從那個大山裡拼了命地跑出來,從沒對不起任何人,有情有義有擔當,我捨不得讓他跑著跑著,跑進那麼一個……」 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個地方。 大荒大荒,總覺得大而茫茫,大而荒涼。 她其實來湘西好些日子了,來鳳凰古城之前,還去了趟懸膽峰林。 她想再看看那只小白猴。 一切都很順利,她甚至沒下到穀底,在段太婆留書的那個山間石臺上,就遇到了它。 小白猴已經不認識她了,它長大了,骨架撐開,是大猴的架勢了,再不復曾經的軟萌嬌憨。 它警惕地看著她,畏縮又緊張。 孟千姿盯著它看了很久。 江煉走了之後,她很少哭,更加不會歇斯底里,極偶爾的,長時間發怔之後,一抹臉,發現抹了滿手的淚,會拿紙巾慢慢擦去。 但這一次,忽然就沒收住,這麼久以來,頭一次痛哭失聲。 她不想這小白猴長大,希望它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她希望江煉不變,連帶著希望這個世界也不要變,但偏偏,一切都在變,如流雲兜不住,如疾風抓不牢。 時光不會倒轉,過去的也不會再來,江煉會越走越遠,她再不去追,也許就追不上了。 …… 孟千姿指向空蕩的舞臺:「我比你早兩天到鳳凰,也早看到這齣戲。那個年代,翠翠應該算是很勇敢了,寧願孤守,也要一直等下去。可是我又想,她為什麼不出去找呢?」 神棍說:「大概是受時代和客觀條件的局限吧,那個時候,兵荒馬亂的,她一個女孩子,連縣城都很少去,讓她去外頭找,談何容易啊。」 孟千姿嗯了一聲:「我想也是。好在,我不是她,我敢去找,也能去找。我不想等,我寧願死在找的路上,也不要等死在屋簷下。」 「你們都不知道大荒外頭是什麼,但沒關係,不管那兒有什麼,只要江煉在那兒,我就去找他,生也一起,死也一道,我要讓江煉知道,他生不孤,死也不獨,哪怕他的世界都空了,我也還會在的。」 神棍靜靜聽著,他很清楚,孟千姿不是在徵詢他的意見,只是知會他一個不再變更的決定。 良久,他才說了句:「孟小姐,你有這想法,很久了吧?」 很久了,從江煉生入天梯的那一刻,就有了。 只是後來,一場大病來勢洶洶,醒來時,人已在山桂齋,離著昆侖山長水遠,幾個姑婆輪番陪著她,怕她想不開。 她卻平靜得很,想著,這樣也好,江煉的離別太倉促,而自己的,可以從容些。 這兩年,她去看了山鬼的每一處產業,也開始去啃財報,這種事,以前都是孟勁松安排,她瞥都懶得瞥一眼。 看完之後,頗感欣慰,山鬼產業,早已是一個運轉良好的大系統,她交接出去的,不會是一個爛攤子,而即便沒了她,於全域,也無大損。 就好比,山鬼王座曾經空懸三十二年,那又怎麼樣呢,王座是錦上添花,織錦無花,還是錦緞。 高荊鴻於兩個月前作古,這樣也好,大嬢嬢為她懸了半世的心,生怕白髮人送黑髮人,現在,不會有這憂心了。 她去了泰山,辭別二媽唐玉茹,唐玉茹在清冽的山泉水裡洗了個紅豔豔的番茄塞給她,看著她吃完,才說了句:「女大不由娘了。」 她去了青城山,拜別三媽倪秋惠,倪秋惠沉默半晌,才說:「想去就去吧,江煉這孩子,也苦得很,你們在一處,互相能有個照應。」 她去了武漢,陪仇碧影吃了頓小龍蝦,仇碧影一直悶頭剝蝦,半天憋出一句:「小千兒,要麼你再等等?也許過兩年,江煉就回來了呢?」 她還和自己的親生母親一起吃了頓飯,那個女人下廚,給她做了一桌子菜,客氣而又局促地招待她,還問她:「孟小姐,跟著姑婆生活,挺好的吧?」 她點頭稱是。 那個女人便很高興,說:「姑婆們都是有見識的,跟在她們身邊,比跟著我強。你是個有福氣的,好命,才能有這機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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