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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


  開門出來,只覺朔風凜冽,高原夜間的風,可真不是蓋的,叫它這麼一掃,腦殼裡瞬間一片涼,江煉把羽絨衣的雪帽拉上,縮著脖子去向守夜的山戶打聽。

  還真打聽著了,那山戶指向高處,順著這方向,再借助微弱的營地燈,江煉終於看見了神棍,那臃腫的身形輪廓,像長在山梁上的一個窩窩頭。

  江煉一路過去,走近一看,啼笑皆非,說了句:「你也知道怕冷啊。」

  原來,神棍正裹著那床被子,呆呆看向半空。

  看什麼呢,看星星嗎?江煉挨著他坐下,也循向去看。

  天上的確有星,但這規模和亮度,絕稱不上驚豔,江煉瞧了會,覺得自己可能是想錯了,神棍好像在看山。

  山有什麼好看的呢?

  江煉也跟著看,看著看著,心頭升騰起一股極其微妙的情感來。

  這是昆侖山。

  朔風帶來山的寒涼氣息,清冽而又冷漠,黑暗中,看不到山的細節肌理,只能看到一個接一個的矗立山頭,橫向無窮,豎向無盡,連成不絕的柔韌曲線,那起伏裡藏著筋骨勁道,谷地間升騰磅礴氣息。

  中國無數創世神話、歷史傳說、神仙列傳,都跟昆侖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它是萬山之祖、萬水源頭,也許也是人文之宗,是華夏最厚重的歷史典籍,也是不語的觀望者,觀望這片土地由死寂至沸騰,由荒蕪到繁盛,由寥寥數人成泱泱大眾。

  神棍忽然問他:「小煉煉,你聽說過『絕地天通』嗎?」

  江煉搖頭,不過他直覺這幾個字特拗口,為什麼叫「絕地天通」呢,「絕天地通」聽著都還更順溜些。

  神棍說:「『絕地天通』的字面意思,是斷絕天與地之間的溝通。《山海經》、《國語》、《尚書》裡都有記載,經手這事的,是黃帝的孫子顓頊大帝——而且,黃帝是隔代傳位,位子沒傳給兒子,直接傳給了孫子。」

  聽到「黃帝」兩個字,江煉心中一突。

  神棍沒看他,仍盯著遠山出神:「傳說上古時候,天地是相通的,連接天與地的通道就叫『天梯』,還有傳言說,蚩尤就是沿著天梯而下的凶神,在人間作亂,所以黃帝打敗他之後,決心毀掉天梯,顓頊就操辦了這件事。《尚書》裡記載說,『使人神不擾,各得其序,是謂絕地天通』。」

  江煉有點糊塗:「那個螳螂人,也寫了『天梯』兩個字……」

  神棍打斷他:「你別著急啊。」

  「《山海經》裡的天梯,分兩種,一種是樹,這樹不是普通的樹,叫『建木』,說是長在都廣之野,也就是今天的四川盆地一帶,另一種是山。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這兩種,都是紮根土地,不借助任何外力,卻可以不斷往上生長的自然之物——而我們之前還聊說,神族人走的是玄學路線,善於運用自然之力,從自然萬物中去探求一切。」

  他伸手指向遠處的山巒:「比起樹,山要更堅韌、持久。你看看這些山,長得這麼高,離天這麼近,像不像一座一座世界自帶的、天然的發射塔啊,只是我們不懂它的奧秘,也不會用它,只當它是石頭、風景——我們忙著造這個造那個,其實這世界自帶謎題,也自有答案。」

  江煉心中一動:「你是說,這昆侖山,就是能和天聯通的……天梯?」

  神棍嫌冷,又把手縮進棉被裡:「中國人由來已久的認知,認為高山是出神仙的地方、神仙都從山上來,也許就是因為,上古時候,神族人發現了某些山可以與天外聯通。」

  「顓頊絕地天通,砍建木,斷天柱不周山,聽說最終,只剩了昆侖山這一道,把它給封印了。」

  「我剛去找陶小姐要那些資料書,路上遇到了冼家妹子,我就問她,山鬼內部是不是有天梯的說法。」

  他向江煉解釋:「因為那個螳螂人寫那些字,是為了引孟小姐靠近,所以它寫的,一定是孟小姐知道的、或者關心的事。」

  江煉點了點頭:這話合理,如果寫一些無關緊要的,千姿也不會感興趣。

  「冼家妹子還挺驚訝的,問我怎麼會知道天梯,說一般的山戶都不知道這事,然後告訴我說,孟小姐的伏獸金鈴,有個說法叫『金鈴九用』,意思是金鈴有九種功能,其中一種就叫『啟天梯』,但是究竟怎麼用、天梯指的又是什麼,她們都不知道,失傳了。」

  說到這兒,他長長籲了一口氣,目光延伸向更多更遠的、淹沒在夜色中的山峰:「山鬼山鬼,怎麼可能只是驅趕一下山獸那麼簡單啊,我在想,她們與山同脈同息,也許她們就是腰掛鑰匙、可以開啟天梯的人——這也符合她們追隨蚩尤的立場,黃帝這頭的人要絕地天通,她們嘛,自然就會反著來。」

  江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那天梯開啟,那頭是什麼呢?」

  神棍回答:「我在這想了很久了,你說……會不會是一條入口,大荒入口?」

  「我們研究地理,通常會把天文地理並在一起,它們也許也一樣呢,《山經》、《海經》、《大荒經》,山海對應地理,而大荒對應天文。」

  這說法可真有意思,江煉笑了笑,又想起神棍剛剛說的。

  ——這些山,長得這麼高,離天這麼近,像不像一座一座世界自帶的、天然的發射塔啊。

  像,它們拔地而起,向天而生,人類想方設法,造出許許多多的信號塔、發射塔,但也許,這個世界自帶一切功能,它出生於茫茫宇宙,自有和外界聯通的觸角,只是需要被認識、被啟動而已。

  江煉喃喃:「絕地天通,就是徹底切斷這兒和外頭的關係?」

  神棍點頭:「古人的空間觀念,把上下四方六個方向稱為六合,這個世界就是三維世界、六合之內。一切的荒誕、詭異、超出想像,都在六合之外。《莊子》裡說,六合之外,存而不論,真想知道六合之外,莽莽大荒,究竟有些什麼。」

  說到後來,面上竟有了些嚮往。

  江煉笑:「可惜,絕地天通,一刀切了。」

  神棍唏噓著說了句:「是啊,絕地天通,神人跨代,鳳凰浴火,龍骨焚箱。」

  江煉渾身一震,脫口說了句:「你說什麼?」

  神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沒說什麼啊,我說絕地天通啊。」

  江煉一顆心砰砰跳起來:「不對,你後面還說了三句。」

  神棍茫然:「還……說了三句?哪三句?」

  §第八卷 昆侖天梯 第十七章

  神棍打死也不相信自己還說了後三句話:龍骨焚箱是什麼意思?完全是個病句,只有火才能焚箱。

  但以他對江煉的瞭解,江煉也不可能是胡謅、跟他開玩笑,抑或幻聽。

  兩人面面相覷,末了,江煉忽然笑了:「我一直覺得,你做的那些夢,其實不是夢,都是你的遠年記憶——這一陣子,你不做夢了,升級了,開始說些自己都意識不到的話,看來是這些記憶要蘇醒了。」

  他伸出手,隔著被子拍了拍神棍的肩膀:「說實在的,這幾天,一想到美盈已經發病,箱子又沒頭緒,我就挺愁的。不過看到你吧,又覺得有希望了。」

  江煉這半夜找來的希望,只支撐了他半夜的好夢。

  淩晨時分,三人被況美盈的痛呼聲驚醒,江煉反應很快,翻身下床,撳亮燈時,況美盈還沒醒,一側的肩膀不斷抽搐,額上蓄滿豆大的汗珠。

  江煉晃醒況美盈,捋起她的衣袖看。

  果不其然,她二次發病了:第一次發病時,左臂上出現了一道傷痕,自左手的腕根處開始皴裂,裂到肘心處停止。

  現在,這第二道來了,接著肘心的位置,向肩膀蔓延,停在肩頭以下——道道細小的血跡側淌,胳膊仿佛被血線捆繞。

  天還沒亮,窗邊壓著沉沉的黑,暈黃色的燈泡在頭頂蕩著,雪白胳膊上的血跡像是活的,噴濺,也泛泡。

  沒人說話,或粗重或急促的喘息聲此起彼伏,這氣氛,壓抑極了。

  江煉覺得,自己沒法安穩在屋裡待著了,反正,養了近一周,這左半邊肩膀胳膊,只要不去磕碰或用力,也就不會疼。

  他打定主意,今天要跟著山戶的小隊進山,他體力恢復了有六七成,應該不至於給小隊拖後腿,到實地去走走看看,也許能有意外收穫——哪怕什麼都發現不了呢,也比干坐著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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