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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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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繼續什麼呢? 孟千姿說得不緊不慢:「七十年代中,你就住在這個五百弄鄉,有一天,來了群外鄉人,在這兒又是拍照又是探看,其中有個老太太,姓段,名叫段文希。」 閻羅已經不震驚了,只聽著,想看她究竟能說多少、多遠、多深。 「你想辦法結識了她,然後,你和她去了昆侖山,那幾天,昆侖山的天氣不大好,還發生了雪崩……再然後,你回來了,她再也沒出現。」 說到這兒,她身子前傾,壓低聲音,如同耳語般送出一句話。 「你殺了她。」 說完這話,孟千姿的心砰砰跳起來。 這最後一句話,她問得相當冒險,因為之前所說的,都還算有確鑿依據,但這一句是純蒙,只要蒙錯了,就會立馬打破她在閻羅面前無所不知的形象。 但她沒能忍住。 閻羅木然地,又點了一下頭:無所謂了,他一生最大的秘密,就是由那口箱子引申出的一系列牽扯,劫殺況家那麼多條人命都認了,債多不愁,這一條,也不用抵賴。 孟千姿腦子裡嗡嗡的,只覺指尖都在發涼。 居然蒙中了,她段太婆,傳奇般的人物,竟真是折在這個催命般的閻羅手中的,憑什麼啊,這人這麼猥瑣、這麼鄙陋,這麼…… 她激動過甚,一時間,竟找不到更尖刻惡毒的詞來形容閻羅了。 山洞裡靜默極了,閻羅覺得奇怪,不安地向著她看了又看。 神棍沒再往下看了,他翻了個身,仰躺在半明半暗的甬道裡,心裡頭五味雜陳:段小姐,那麼優秀的人物,二十年代時就出洋讀書,一身功夫,恣意灑脫,應該有個轟轟烈烈的死——譬如像梅花九娘那樣,迎戰強敵,大勝之後力竭、含笑而亡,或者哪怕真的是與山雪同崩呢——才不負這一生,怎麼死得這麼讓人扼腕呢? 孟千姿低垂著眼,嘴唇微微顫著,忽覺身後的江煉伸出手來,在她肩上輕輕握了一下。 她回過神來。 她出生時,這位段太婆已經去了很久了,談不上感情深厚,要說驚聞噩耗多麼痛苦傷心,實在誇張了點:她一是氣,山鬼的山髻,居然在這種破陰溝裡翻了船;二是為大嬢嬢難過,高荊鴻要是知道了,得多自責啊。 孟千姿清了清嗓子,僵硬地笑了笑:「說到哪了?哦……咱們繼續。」 她硬從蕪雜的思緒中又牽出頭來:「九十年代,你在桂林,當了個環衛工,那時候你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開始安排後事,給自己的孫子送了筆小財,至於自己怎麼樣,你還沒想好……」 「誰知道,造化弄人,你還沒準備好,就被一輛肇事車給撞死了。」 閻羅的身子徹底軟下來。 如果說之前,他還繃著勁兒,想探知眼前的這個女人究竟知道多少,那麼自她說出他被撞死了這句話之後,他就不用繃著了,他像一張攤開的紙,被人給看明白了。 他委頓在地。 孟千姿說:「火葬場裡發生了什麼,就不用我說了吧?現在,我告訴你我是誰。」 閻羅對她的身份還是好奇的,略掀了眼看她。 「我是山鬼這一代的王座,你殺了段文希,就是殺了我的長輩,而他……」 孟千姿示意了一下江煉:「他的親族長輩,死在你手裡的更多,你覺得,被我們兩個找到,你還能活命嗎?」 閻羅笑了一下,那種自知大勢已去、無力回天的笑,他垂下眼,直覺已經不是在人間了:這是幽冥陰司,欠債還債,有命償命,不活就不活吧,反正活著也是遭罪。 孟千姿話鋒一轉:「不過,你身上還是有我們感興趣的東西,也就是說,你這個人還有點價值。咱們公平交易,一買一賣,我出價,看你願不願意賣了……紙筆給他。」 江煉走上前去,把紙在閻羅面前攤開,又擱下一支筆,做完這些,就近站定——不敢離得太遠,怕閻羅把這筆當兇器,興起搞個自殘什麼的。 孟千姿說:「一路那麼辛苦,無非是圖過上個好日子,但你瞧瞧自己,拋家妻子、客居異鄉,得到什麼好處沒有?沒錯,你是又得了幾十年壽,但這幾十年,過得跟狗一樣……還不如狗,現在的狗過得可不差啊,不像你,睡覺都睡不安穩。」 閻羅被她戳中心事,氣息有些粗重。 「我出第一筆價,一年之內不殺你,保你吃香喝辣、生活富足。你既然跟段文希相處過,就該知道,王座說話,說一不二,而且,山鬼的財力人力你應該很瞭解——睡著之後也會有人看護,不會放著『那個人』亂來,這第一筆價,買個答案,那口箱子,現在在哪兒。」 想了想,又添了句:「現在不好細說,你可以先給個大致答案,細節什麼的,咱們之後慢慢聊。」 閻羅抓起筆,看了孟千姿一眼,在紙上寫下兩個字,又舉起來給她看。 三年。 果然是接受老式教育的人,至今還習慣寫繁體。 孟千姿冷笑:「就一年,沒得談。」 頓了頓,話中有話:「閻羅,生意先得開張,才有回頭客,我可不止一個問題啊。」 閻羅攥緊筆,頓了頓,似是主意已定,又俯身寫下三個字,正待舉紙,忽聽頭頂有人大叫:「寫的什麼,我看不見哪!」 頭一抬,看到上方洞口處垂下個腦袋來,光源都在下頭,上頭晦暗不明的,那頭臉便顯得分外恐怖:閻羅猝不及防,嚇得手一抖,將紙扯開了一道口子。 原來,自紙筆送到閻羅面前起,神棍便又探頭下看了,其實想下來,只是出洞掉個方向再進來的事兒,但他唯恐錯過什麼重要場景,於是就這麼趴著,直到實在看不見,才嘰裡呱啦出聲。 江煉也是服了他了,不得已過來,把他倒豎著托接下地。 神棍甫一落地,便三步並作兩步奔到閻羅面前,急急探頭看那張紙,然後倒吸一口涼氣。 昆侖山。 箱子在昆侖山! 他脫口說了句:「我就知道,昆侖山沒那麼簡單!」 箱子最早,也許就是自那來的,現在,居然又回那兒去了! 孟千姿皺眉,厲聲說了句:「站一邊去,別亂說話!」 神棍這才反應過來,這是人家的主場,趕緊閉了嘴。 孟千姿看向閻羅:「第二筆價,加半年。你是用什麼,把我段太婆引去昆侖的?」 閻羅沒有猶豫,又寫下兩個字。 龍骨。 龍骨? 孟千姿不屑地笑:「光憑你嘴皮子說,段太婆就會相信,並且千里迢迢跟你去了?」 段文希固然是個浪漫的人,但絕不衝動,不見到點確鑿證據,是不會冒冒然千里行的。 閻羅寫下一行字。 ——我給她看了殘片。 殘片?龍骨殘片? 孟千姿心裡一動:「哪來的?」 不可能是那口箱子裡的,閻羅開不了箱,難道是況家收藏的、放在其他箱子裡的? 閻羅終於露出了在湘西時才有的、黑心師爺奸狡的笑,他寫下兩個字。 一年。 孟千姿想都不想:「三個月,你要是不願意答,這題就過。還有,我提醒你,別就這種小問題跟我討價還價,你沒這個資格。」 閻羅依然沒猶豫,有人命血仇在前,能多掙一個月是一個月,他又寫下三個字。 鎮龍山。 怪不得閻羅要住到這五百弄鄉來,不是沒道理的:這是龍鳳簇擁之地,五百弄鄉斜下行就是鎮龍山,閻羅在鎮龍山找到了龍骨殘片。 孟千姿定定看向他:「我聽說,點燃龍骨,可以看到來生,是真的嗎?我段太婆看到了?」 閻羅搖了搖頭,寫下一句話。 ——不知道,我只知道,是條入口。 入口? 神棍的腦子裡驀地跳出一句話來。 ——能幫你聽到……徘徊在入口的人……不甘的聲音。 入口,是那個入口嗎? 神棍激動得不行,正想追問,突然發現,閻羅有點不對了。 他身子有點抽,眼睛眨得頻次加快了,偶爾翻起,又很費力地睜回來。 神棍不明所以,江煉在夜間,卻是見過類似情形的,他有種不祥的預感:在閻羅身上能問出來的,在那個人身上,未必了。 他抓緊時間,又拋出一個問題:「你本來是個普通人,是怎麼做到脫掉舊胎,又活一世的?」 閻羅的眼睛翻得更厲害了,握筆的手也顫個不停,但他不寫,只是伸手去指自己寫過的兩個字。 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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