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龍骨焚箱 | 上頁 下頁
一四四


  §第六卷 閻羅 第一章

  江煉把車子停在了距離城鄉結合部客運站大門口不遠的地方,然後打開車窗。

  他原本的用意,是呼吸點新鮮空氣,順便接接人氣,但外頭實在是太吵了,進進出出的長途車騰起黃土焦煙,大門口那一排商販總扯著嗓子、跟乘客頻起糾紛,江煉聽得心煩,又把車窗給關上了。

  車窗是茶色的,這一關,再看外頭:整個世界都鍍了色,失真,又陌生。

  看看時間,是自己來早了,神棍應該還在路上。

  江煉把座椅調低,躺上去閉上眼睛,過了會,又摸索著打開手套箱,把眼罩戴上。

  今天,剛出況同勝的頭七。

  況同勝得天眷顧,終於106歲,算是喜喪。

  江煉一行三人,於當夜趕上飛機,淩晨兩點多時到達,原本是直奔醫院的,中途接到護工電話,說況同勝執意要出院。

  況同勝這樣的老式人物,對醫院素無好感,一心要死在自己家裡、死在自家的床上。

  於是他們調轉車頭,又往老宅趕:老宅在鄉下,近山、有水,像個小型的度假村,只是從不對外營業而已,況同勝特意選的偏僻地兒,因為城市太吵、窺視的眼睛太多,秘密總會洩露得太容易。

  附近的鄉民都知道,這兒住了個有錢的歸國華僑,給縣裡蓋過商場、建過孤兒院,還憑著舊有的商業人脈拉來過海外投資,歷任縣領導都對這位老先生很尊敬。

  回到老宅時,況同勝剛剛睡下,心電監護儀上的那根顫懸懸走線,讓人看了頭皮發麻,再看得久一點,連氣都喘不上來。

  江煉把護工叫到一旁,問起況同勝看到那張白色褂裙女人抱著嬰孩的圖時,是什麼反應。

  他想像中的場面是激烈的、動情的、老淚縱橫的、如釋重負的,但護工的回答,哪一項都不是。

  護工說,就盯著看了看,歎了口氣,然後闔上了眼睛,很疲憊的樣子,他怕老人家費精神,就把畫放在一邊了。

  後來,況同勝還醒過一二次,情形一次比一次糟糕,也再沒提過要看畫。

  怎麼會呢,念叨了一輩子,居然如此平靜?

  江煉沉吟了會,找到況美盈,說是要再貼一次神眼。

  況美盈紅著眼圈說他:「都到這份上了,還折騰什麼啊?」

  江煉說:「這一次,不為你、不為箱子,不為那些陳年舊事,單為幹爺畫。」

  ……

  況同勝又一次醒來時,三個人都聚在了病床邊,況同勝虛弱地抬眼,目光從一個人的臉上挪到另一個,他並不想說話,他的話,幾年前就錄在遺囑裡了,等他徹底閉眼,律師會安排一切的。

  見他氣息將偃、眼皮漸闔,江煉說了句:「幹爺,你看這個。」

  他把畫在況同勝面前展開。

  那是趴伏在草叢中的、年輕時的況同勝。

  況同勝勉強又把眼睜開了一條縫,先時沒認出來,看畫上的人,竟覺得陌生。

  他一直盯著看,眼睛越睜越大,黯淡的眸子裡,聚起了生命中最後的一點亮。

  他的嘴唇開始哆嗦,只能偶爾挪動一下的兩隻手臂竟慢慢抬起來,抓住了畫幅的邊緣,因為手抖得厲害,畫幅也不斷地抖索,發出如被風吹過的撲簌聲。

  況美盈想伸手幫忙,江煉阻止了她。

  況同勝流淚了,眼睛渾濁,淚也渾濁。

  他嘶聲說了句:「這輩子,我這一輩子啊……」

  這一刻,他眼裡沒了生死,沒了往事,沒了叩響他房門、戴虎頭帽的小雲央,也沒了穿玻璃絲襪、容顏姣好的白色褂裙女人。

  只有自己。

  末了,他抓住江煉的一隻手腕,跟他說了句:「煉子,你別學我,你見好就收,你……」

  聲音越說越小,氣息越來越弱,說到最後一個「你」字時,咽了氣。

  老天說慷慨也慷慨,給了他106年,說吝嗇也吝嗇,多幾秒也不肯延。

  這成了況美盈的終生遺憾:她的太爺,死前沒有看她一眼,也沒有向她說一句話。

  只江煉知道,況同勝行將就木,忽然看開,也盡數放下:他這輩子,為別人做了太多事,奄奄一息時才想到,一直為別人而活,唯獨虧待了自己。

  ——這輩子,我這一輩子啊……

  終於是走完了。

  況同勝過身,最先上場的是律師,況美盈、江煉、韋彪,各自被帶進一個單獨的房間。

  江煉被告知,況同勝把資產分成了六份,按照3:2:1的配比,他得了2。

  他也拿到了遺囑,一個帶視頻的U盤,那視頻是單錄給他看的,律師不便在場,就此告辭,臨走的時候開玩笑說:真可惜,老爺子是當年南洋有名的零售大王,九十年代時,就有數億身家了,那時候,上海一套房,也才幾萬塊,若是投資房地產,何愁而今沒有上千億的資財啊,那到手可就多了。

  江煉笑了笑,說,一個人這輩子吃多少飯、端多大碗,老天早定好了,不可惜。

  送走律師,他播放視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