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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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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神棍此去瑤寨、很可能一無所得一樣,他這一趟,也許也看不到什麼:有哪個土匪,會開箱、拿出藥方,然後展開了看,讓他從旁窺視到藥方的各類藥材配比呢? 然而,借用神棍的說法:試試吧,不試,怎麼知道不行呢? 他盡了人事,希望天命能稍稍垂憐。 一切,都跟況同勝當初描述的,一模一樣。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驚慌失措的況家人和那二十餘匹馱著女眷箱籠的馱馬剛到近前,就已經被怪叫聲連連的土匪給追上了,沒有喊話,也並不洋洋得意地報什麼名號,屠殺瞬間就開始了。 揚灑著飆向半空的血道子清楚地昭示出一個事實:貨留人死、以絕後患。 哪怕在影視劇裡看過再多的殺戮,跟近乎真正面對,還是不一樣的,更何況,這顆蜃珠幾乎可以作用於人的大部分感官,除了觸覺,看、聽乃至聞都跟直擊現場沒什麼兩樣。 江煉幾乎要分辨不出現實和虛幻:淒厲的尖叫聲接二連三鑽入人的耳道,血腥氣混雜著火油和木頭燃燒的味道,讓人避無可避,不斷有人身體扭曲著倒地、再倒地——有兩次,江煉下意識抬腳,想去阻止那帶著風聲劈落的砍刀,都已經邁出步子了,又驀地發覺這些只是幻想,於是茫然地退回來。 孟千姿忽然叫他:「江煉,你踩到……」 踩到什麼了? 江煉低頭,看到自己的一隻腳,正陷在一個人的半邊腦袋裡。 那是……年輕時的幹爺、況同勝? 江煉渾身一震,連退兩步,但實在忍不住,又走到近前,單膝蹲下。 是況同勝,沒錯,眉目間依稀還能看出今日的影子,他伏在草從裡,即便屏住呼吸,也未能控制住身體的顫抖。 不遠處,有個穿白色褂裙的女人,抱著一個嬰孩,拼死往這頭沖了過來。 …… 殺戮過後,一地狼藉。 況同勝抱著嬰孩跑了,那女人趴伏在地,頭和脖頸處,只剩了一半相連。 土匪們把馱馬拴連到一起,堆聚在一處的箱籠足有小山包那麼高,江煉走上前去看,甚至下意識避讓那些不斷走動著的人。 有個獨眼纏頭、腰後插一柄板斧的黑皮大漢,將左右衣袖擼起,露出一身濃密的黑長汗毛:「弟兄們,開箱驗貨!有了錢,咱們上水路碼頭,去找吃四方飯的白臉娘兒們去!」 那年月,這一帶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多集中在水道的各處碼頭:碼頭處商來客往,有這類需求的男人多,腰包也鼓。 眾人哄笑,於是開箱。 粗暴地砸鎖,或撬箱,每一口箱蓋掀開,都伴隨著一陣倒吸涼氣和旋即狂喜的躁叫,況家這趟逃難,帶的都是值錢貨,除了必備的衣物外,都是成筒的洋錢、金銀首飾條塊以及各種珠寶碧玉,那些個土匪個個紅了眼,就差往下滴口水了——興奮間忽覺腳下軟綿,低頭一看,是未及挪走的屍體,於是不耐煩地一腳踢開。 又一口箱子被搬過來,這次不同,搬抬的那個麻臉漢子幾乎是剛一抱起,臉色就變了,脫口罵了句:「幹他婆娘!空的!」 空的? 在場的所有人,以及近前來看的江煉和孟千姿,幾乎是同時,都盯住了那只箱子。 略一細看,就會發現,這些箱籠,雖然都是通行的尺寸和形制,但那只箱子,要特別些。 一般來說,箱子只是用來裝東西,不會有太多雕飾——其他的箱子都是木頭光面,唯有它,周身都刻滿了細密的花紋。 江煉的呼吸急促起來,心內有個聲音說:是這個了,應該是這個了。 黑皮大漢不信:「空的?誰這麼費勁逃難,帶只空箱子?」 麻臉漢子急了:「三爺,我還騙你嗎?這掂弄掂弄……」 說話間,他真把那口箱子在手上掂扔了兩下,是人都看出,確實沒分量:「還不知道輕重嗎?」 黑三爺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幹他娘!扔了扔了,開別的,別叫空箱子壞了咱們的興頭。」 麻臉漢子應了一聲,隨手把那口箱子扔翻在一邊,又抬了一口出來,這一口裡有不少卷軸,黑三爺隨手拆了一卷,是幅水墨畫,上頭群蝦嬉戲,落款處有紅印,江煉本來想過去細看那只被扔開的所謂空箱子的,忽然隱約看到印章上有「白石」字樣,心便突突跳起來,低聲向孟千姿說了句:「好東西。」 黑三爺滿臉嫌棄,嚷嚷了句:「閻羅呢,他是識過字的,叫師爺來看看,這什麼玩意兒。」 有個乾瘦的男人急急分開人群進來,嘴裡應聲:「這呢。」 這人相貌可真不敢恭維,三角眼也就算了,眼白還奇多,短脖子,腦後卻高高聳起一塊,這長相,真比況同勝還適合趕屍。 黑三爺拈了那畫給閻羅看:「這能換錢嗎?」 閻羅上下看了看,目光爍動,滿臉堆笑:「這是他們家長輩畫的,不值錢。」 黑三爺瞪大眼睛:「不值錢?那逃難還帶這個?」 閻羅笑得更諂媚了:「這種讀書人家,規矩大,帶書帶畫帶字帖的,其實又不能當飯吃……三爺,咱們還是找銀錢是正經。」 也對,黑三爺恨恨罵了句,將卷軸甩進箱子,一腳踢開:「再開!」 閻羅貪婪的目光在那口箱子上流連了極短的時間,又不動聲色收回。 孟千姿低聲嘟嚷了句:「沒文化真可怕。」 江煉笑,正想說什麼,邊上忽然又有人叫:「三爺!」 黑三爺心頭焦躁,怒目圓睜:「又什麼事?」 循向看去,有個光著頭、腦後拖一條豬尾巴辮的小嘍囉,正彎下腰、撅著屁股看那口最先被扔翻開去的箱子。 麻臉漢子說他:「空箱子,有什麼好看的?」 「不是啊,」那小嘍囉撓了撓腦袋,「三爺,這箱子……沒鎖,也沒接縫,這可……怎麼開啊。」 §第五卷 箱子 第十四章 黑三爺罵:「胡說八道,沒有鎖……那是掉了,沒有縫……是你眼睛小,看不到縫吧?」 眾匪又是一陣哄笑。 那小嘍囉苦著臉回過頭來,眼睛果然奇小,平時怕是沒少為這個受擠兌:「三爺,真的,我要胡扯,讓我叫馬彪子掏了腸子去。」 這誓可比什麼天打五雷轟惡毒多了,畢竟天上滾雷的時候少,可那年月,馬彪子可是滿山跑的。 黑三爺半信半疑:「我看看。」 老大要看,眾匪自然配合,十幾根火把都湊上來,把那口箱子映照得纖亳可見,黑三爺看了會,也「咦」了一聲,拿手去拍箱身,像拍瓜生熟般聽聲,還不斷把箱子翻面、立起,唯恐錯過什麼細微的。 這倒方便了江煉了:箱子有六面,原本那樣扔翻在地,有一面貼地,他再仔細看,也沒法看到全貌,現在又是翻面又是立起,終於看了個明明白白。 這箱子,真是雕得極其精緻,其上有花紋、有人物、有鳥獸,一時之間,只匆匆瞥過,也難以盡述,只是隱約覺得,線條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而又栩栩如生,真不知道是什麼人有這行刀刻繪的功力。 黑三爺喃喃:「幹他婆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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