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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江煉教她:「你看,你五媽是個厲害人物,能跟她話當年話一夜的,也絕對不尋常,他們聊的,說不定都是當年一起經歷的奇事,你聽著哪件感興趣,追著問、讓他們講唄,老人都愛給小輩講舊事——到時候,就是他們給你講故事聽了,你又那麼愛聽人講事兒,不是雙贏嗎?」

  聽上去是挺有道理,孟千姿眼珠子一轉:「那我明天發揮一下,掌控一下局面……你明天干什麼?」

  江煉想了想:「沒意外的話,應該繼續貼神眼,把今晚看到的趕緊畫出來——這種畫,越早動手越好,隔得時間長,是會忘記一些細節的。」

  今天剛貼過神眼,消耗了不少元氣,不抓緊記錄的話,估計會因為精神不濟、忘得更多。另外,也是以防萬一:如果況同勝的情勢突然急轉直下,三人實在趕不及到場,有了畫,拍下來瞬間傳送過去,況同勝死前能看到,也就不至於有什麼遺憾了。

  孟千姿指了指自己的背包:「我還帶了攝錄機呢,錄不下來嗎?」

  江煉不想潑她冷水:「你可以試試,到時候就知道了。」

  看來多半是不行,孟千姿沒再追問,心裡盤算著:反正江煉明天又是從早畫到晚的節奏,她待在雲夢峰也是無聊,不如跟五媽出去應酬,到時候揪住那些老人家問個不停,既有故事聽,又顯得自己並非敷衍、而是誠心感興趣,何樂而不為呢?

  如此一想,對應酬這事,反沒那麼抗拒了,往深了想,又覺得也挺能理解的:「其實我五媽……也是人之常情吧,將來我們到了這個年紀,聊起當年下崖的事,應該也會通宵達旦的,哎,我們會聊什麼?」

  江煉想了想:「神棍掉下崖吧,想想都莫名其妙,你們開路,他反而當了先鋒。」

  孟千姿說:「還有火蝙蝠呢,其實……挺壯觀的,呼啦一下,周圍全是疾掠的火頭,天都遮住了。」

  兇險過去,她竟覺得壯觀了。

  江煉補充:「還有那條巨蛇,神棍嚇得都不動了,不是誇張,我的發根都豎起來了。」

  他想起她「伏」住巨蛇時的那一聲「去」,還有手腕向旁側的揚甩,真的是……爽颯又靈動。

  孟千姿說:「還有酒葫蘆,我段太婆一句『無緣會面,有緣對酒』,對酒的居然不是我……」

  太多了,多得說不完,還有那塊江煉移開後背時、洇了血的石頭;睡在繩床上、娓娓說故事的安靜時刻;江煉被夢魘住時,口中呢喃出的那一句「媽媽」;剖到九重山時,她被肉紅色的飛蟲裹成了人俑,而江煉沖著她吼的那句「右跨一大步、往前兩步,撲」……

  何須等到五十歲,現在回想起來,都會初時眉飛色舞,繼而感懷沉默,再過些年,也許還會濕了眼角、啞了嗓音:歲月是把不停飛轉的刀,那些驚險瞬間、溫柔時刻,且發生且粉碎,飄飄搖搖,碎末般散蕩在須臾就不可及的過往,目光穿透不了,腳步也到達不了,只能在許久之後的寂靜夜晚,你說我笑,你唏噓我喟歎,你紅了不再清澈的眼,我哆嗦著不再飽滿、綴上了紋絡的嘴角。

  江煉也沉默,不知道思緒翻飛到了何處,末了輕笑起來:「還有那只小白猴呢。」

  對,還有那只小白猴,孟千姿噗嗤一笑。

  江煉問:「會再去看它嗎?」

  孟千姿說:「會,我總覺得,還會跟它見面的。」

  又轉頭看江煉:「到時候,叫上你一起?」

  江煉點頭:「也不知道那時候,它還能不能認得出我們了。」

  ……

  前排的孟勁松目光微微後掠,又很快收了回去,車前佈滿水跡、又不斷被雨刷擦除的擋風玻璃上,映出他不苟言笑的臉。

  後半程,觀光車進不去,只能靠走了。

  好在雨勢漸小,又輕車熟路,一路倒也順暢,江煉注意到:有兩三個人並沒有一路跟到底,半路就停下了,到達目的地後,又有七八個人四面散開。

  只剩了孟勁松隨在身側,他撐開黑傘,給蹲坐著拉開背包的孟千姿遮雨。

  孟千姿向江煉解釋:「雖說都這個點了,應該不會有人來,但還是四面安排上人比較放心。」

  江煉點頭,看來白水瀟當初一路跟蹤、引發一連串後續的事,讓孟千姿多了戒備,行事比從前小心了。

  孟千姿把攝錄機的背帶挎上肩頭,又掏出一個大的玻璃罐:「我讓他們都儘量往遠了站,畢竟是況家的秘密,又是全員屠殺,這麼慘的事,就別讓那些人跟看戲似的看了。」

  說到這兒,看了孟勁松一眼。

  孟勁松會意,猶豫了幾秒,把傘交到江煉手中:「我也站遠點吧。」

  他大踏步走開十余米遠,就那麼杵在那,像棵不動的老松,江煉頭一次覺得,孟勁松這名字,還挺貼切。

  江煉收回目光,看到孟千姿已經擰開了玻璃罐蓋,蓋子中央連著一根細鐵鍊,她手臂抬舉,同時站起身來。

  那根細鏈子足有半米來長,鏈子盡頭處吊著一隻奇大的蜘蛛,江煉直覺,如果讓它的步足張開,普通的盛菜碟子估計都裝不下。

  好在,這蜘蛛步足沒有張開,蜷扒向內,似乎在死死抱住什麼東西,江煉看了又看,也沒看出個端倪來,只隱約知道大概是球狀,怕是有乒乓球那麼大,要麼透明,要麼隱形。

  孟千姿爬上那棵懸吊過假屍的樹,將鏈子繞拴了上去,又很快下來。

  那蜘蛛便蕩在半空,晃晃悠悠。

  江煉有點不相信會這麼簡單:「這就好了?」

  孟千姿回了句:「這顆不一樣,它把原本我在這釣的那顆給融合了,顯像會很快,而且,越是最驚險、複雜的場面,越是會最先顯出,你等著吧。」

  說到這兒,她嘬了記響哨。

  各處散開的那些人,原本都打了手電筒的,道道或清晰或模糊的光柱,照往各個方向——響哨響起時,瞬間就收滅了。

  這一下,四周才真正的黑下來。

  江煉喉頭空咽了一下,掌心發汗,竟有點緊張,看到孟千姿已經打開了攝錄機,不想她白費力氣:「沒用的,我也試過,眼睛能看到,但鏡頭裡就是空的——所以說,人眼是這種機器製造的鏡頭比不了的。」

  孟千姿嗯了一聲,說來也怪,很自然地覺得,江煉既這麼說了,就沒必要再去驗證了。

  她把攝錄機收了回去:「可能蜃珠造出的景,只能對人眼,或者說是只能對人的感覺器官起作用吧,山鬼的說法,蜃珠是龍的涎水。」

  又是龍,江煉想起神棍說起的、托捧山膽時見到的蜿蜒龍影:「龍也是挺神奇的,什麼龍鱗、龍筋、龍涎水,樣樣都是寶。」

  孟千姿接了句:「還有龍骨呢,我段太婆,晚年就是因為找龍骨失蹤的,說是,點燃龍的骨頭,那光亮,可見照見來世。」

  江煉奇道:「來世?」

  孟千姿也覺得這說法有點荒唐:「我也說不好,總之,就是一種……人死了之後,很虛無的去處吧,反正……」

  說到這兒,她似是發覺了什麼,猛然刹住話頭,又輕輕「噓」了一聲。

  江煉心頭狂跳。

  他也感覺到了:地面似有隱隱的震動聲,那是許多匹馬一齊奮蹄疾馳時,才會發出的聲音。

  江煉看向孟千姿,想問她:居然還能有聲音?

  孟千姿卻沒看他,她緊緊盯住遠處,黑色的瞳孔裡,慢慢飄入橘紅色的光亮。

  那是越來越近的……火光。

  她說:「不是想潑你冷水,不過……」

  江煉打斷她的話頭:「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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