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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我覺得,就是那個寨子,不全是直覺,有理由的,三個理由。」

  「首先就是,花瑤在湘西人很少,基本都分佈在雪峰山那一帶,唯有那個寨子是在大武陵區,而且距離懸膽峰林最近——前頭不也說了嗎,那兒地理環境並不是很好,出來進去很不方便,深山又多野獸,幹嘛要選在那兒定居呢?」

  「有沒有可能,當年的花瑤就是蚩尤這頭負責記事的,是文化人。你要知道,古代文化人不多的,上古時代,就更少了,結繩記事,是門高技術活——懸置山膽的時候,那一支花瑤被調過去,記錄了整件事的經過,然後,他們就近安家落戶了?」

  「第二是,花瑤拜古樹,也拜山石,九重山下的結繩記事,是藤條編制的,藤條也是古樹的一種啊,還有崖頂的那個綠蓋,也是無數藤蔓木枝牽引起來的,我覺得那支花瑤的老祖宗,多少是參與過這件事的。」

  這倒是,那崖壁周圍,還鑿楔著不少青銅支架,這種大工程,一看就需要人力。

  「還有第三,」神棍說得口乾舌燥,但也顧不上去喝水,「沈萬古說,花瑤挑花,的確是很神秘,還有人稱之為『神仙挑花』。很多少數民族,為了卜年成、問吉凶禍福,有著自己獨特的問卦方法,現在,都成了他們文化遺產的一部分了。」

  「比如佤族的巫師,擅長雞骨算卦;廣西苗族的巫師,是往水碗裡扔米,觀察米粒落下的位置,這叫『照水碗』;哈尼族是豬肝卦,殺豬取肝看顏色——花瑤就是挑花問卦,說是他們族裡的巫師,戴上巫儺面具,能和臆想中的鬼神溝通,邊上會坐一個寨子裡最擅長挑花的老婆子,儀式開始之後,那老婆子就會失去意識,整個人恍恍惚惚,但手上動個不停,繡出很怪異的花樣來。巫師則能根據這花樣,預言明年的收成、雨水,以及會不會有大災。」

  「小煉煉,我有至少八成的把握,解那幅結繩記事的關鍵,就在那個花瑤寨子,這事不單關係到我找箱子,也關係到山鬼的淵源,孟小姐她們,一定也很關心——所以,你能不能儘快、儘快貼神眼,把圖樣畫給我?」

  他又強調:「精細,一定要畫得很精細的那種,因為到時候,我要找那個寨子裡的熟手,照著你的畫,穿針引線,出一幅挑花圖。」

  江煉看向窗外,星斗漫天,夜色正濃。

  他站起身:「這種得畫很久,我回去睡個覺,養養精神,明天天亮就開工。」

  神棍感激地點點頭,目送著他往外走。

  哪知江煉走了兩步,又停下了,猶豫了一回,說:「你別怪我先潑你一盆冷水。」

  什麼情況?神棍一下子緊張起來。

  「古代給皇帝造墓的工匠,往往都是被活埋在墓裡頭的;知曉秘密的人,大概率會被滅口。」

  神棍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這如果真是個大秘密,而花瑤只是個結繩記事的,那麼,結完那幅繩圖不久,參與其中的關鍵人物,應該都被處理掉了,也就是說,即便後人還在、寨子還在,想解讀那幅結繩記事,也是徒勞。

  這確實是一盆冷水,兜頭潑下。

  神棍愣了好一會兒,才說:「那還是得……嘗試一下,不試,怎麼知道不行呢,盡人事,聽天命吧。」

  孟千姿知道整件事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上午了,而據說,江煉從淩晨六點多開始,就已經在況美盈的陪同下、貼神眼作畫了。

  所以她唏噓之餘,唯一能做的,就是要求樓上樓下,保持安靜。

  整個雲夢峰,就在這異乎尋常的安靜中度過了一個上午。

  中午,況美盈出了房間,下樓用餐。

  孟千姿聽說之後,讓人把她叫來,問她:「江煉沒你陪著,可以嗎?」

  不是說貼神眼的人,身體特別脆弱,得有人從旁看護嗎?

  況美盈陪江煉貼神眼,早已輕車熟路,所以反而沒那麼緊張:「他這次畫的,基本是黑白,不需要頻繁改變色彩,加上周圍又安靜,所以我離開個一時半會,應該不礙事。」

  孟千姿哦了一聲,但還是覺得況美盈這樣,怪不上心的。

  應該不礙事,這世界若是「應該」當道,就不會出那麼多意外了。

  不過人家才是自家人,自家人都不緊張,她也不好指手畫腳。

  孟千姿想了想,又問:「我能去看看嗎?我這輩子,還沒見過貼神眼呢,正好開開眼界。」

  況美盈承她恩惠,不好拒絕:「也……行吧,就是孟小姐你得保持安靜。」

  辛辭在邊上聽得好奇,忍不住也問:「我也能去看嗎?我保證一聲不吭。」

  況美盈還沒來得及開口,孟千姿已經冷冷瞪了他一眼:「你也去看,我也去看,參觀大熊貓嗎?有什麼好看的?」

  辛辭悻悻,沒再吭聲,只心裡說:有什麼好看的?你還不是也去看了。

  因為圖幅太大,沒法在桌面上施展,所以客房裡的傢俱重新搬挪過,空出一大塊地方來。

  巨幅的紙張鋪下,江煉就跪在地上畫。

  孟千姿跟著況美盈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江煉跪伏著作畫的場景,他睜著眼,卻跟瞎子沒什麼兩樣,眼睛裡一點光亮都沒有,但這不影響他作畫,像是開了「心眼」,胸中自有輪廓丘壑,手上不停,綿延落筆。

  那幅結繩記事,他已經還原了接近一半了,藤蔓抽舒、盤纏扭結,畫面極其精細,又潛藏躍躍欲動之勢,仿佛下一秒,就能從紙面延展出來。

  況美盈輕手輕腳地過去,盤腿坐在一邊,孟千姿這才看到,她身周攤放著無數支削好的、筆尖又長又細的鉛筆。

  純鉛筆作畫,尤其是畫這麼巨幅的圖,特別容易磨筆尖,一支筆劃著畫著就磨禿了,而每當筆頭圓禿、不適合繼續作畫的時候,江煉就像是知道似的,會忽然頓住,直到況美盈小心地給他換上一支新的。

  屋子裡很安靜,沙沙的落筆聲如溫柔細雨,綿密而又讓人心安。

  孟千姿出了神,站著看了好一會兒。

  況美盈覺得奇怪,幾次去瞧她:印象中,這位孟小姐是很沒耐性的,上次自己畫模擬人像,她仿佛是椅子上有針,又是歎氣又是撫額,最後到底是走了,今兒倒是反常,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沉得住氣。

  孟千姿察覺到了況美盈的目光,也覺得是該走了。

  她朝況美盈勾了勾手,示意她出來一下。

  況美盈不明所以,只得又輕手輕腳跟了出來,掩身關上門時,孟千姿小聲說了句:「你在這等一下,我讓人給你送一副虎墊來,你看什麼時候方便,幫江煉綁在膝蓋上吧,這種跪上一天,起來了,還能走路麼。」

  江煉直到日暮時分,才漸漸恢復意識。

  畫得太精細,非常耗費元氣,整個人極虛脫:筋骨僵硬、持筆的手發顫、關節鎖死了般不靈活,就連抬個頭,脖頸都酸脹得很。

  他一屁股坐倒在地,雙手扶膝:唯一的成就,就是這幅圖了,真的惟妙惟肖,每一處細節都精確還原——不是他自誇,有了這樣清晰的圖樣,想穿針引線去重現那幅結繩記事,真的不是很難。

  手感有點不對,他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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