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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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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見山就是山,是塊蠢笨的巨大石頭,見花就是花開花落,見蜉蝣就是朝生夕死,你沒法像瞭解自己的生命和思想一樣去瞭解它們,但其實它們都有。」 說動植物有生命和思想倒還好理解,但山…… 江煉失笑:「山也有?」 孟千姿反問他:「你怎麼知道沒有呢?大武陵源的山體據說有三億年的歷史了,你換位思考一下,你的一生被拉長到三億年,而山的一生被壓縮到一百年,那在山的眼裡,你是什麼呢?你的眼裡,山又是怎樣的呢?」 江煉被問住了。 三億年,太漫長了,一生被拉長到三億年,也許皺個眉頭,都要幾十年吧——山的眼裡,他就是一抹永恆不變的背景,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反之,山會像個暴烈小王子吧,從拔地而起到剝蝕到迸裂到坍塌,每一秒都在劇烈活動著,沒人會指著山去發誓了,什麼山無棱,誓還沒發完,山就沒了棱了。 神棍在邊上發怔,一般遇到這種話題,他是最滔滔不絕的那個,但現在,不知道是這設想太震撼還是思緒由此延伸下去太遠,居然半張著嘴、胸口劇烈起伏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孟千姿繼續往下說:「古人說,萬物有靈,那山自然也該是有生命的,不能因為你和它不在一個維度、不理解或者看不見,就妄下結論說它只是頑石、死物,人最容易犯的毛病之一,就是拿自己有限的認知去描畫和定性這個無限的世界——人體內會長出腫瘤、骨刺等異物;翡翠鐲子戴久了,濃的那一團會往外暈開、色澤更均勻;山這麼大,當然也會呼吸、會抽展身軀筋骨,會變動。」 神棍喉嚨裡終於喃喃發了聲:「是,段小姐說的對,也許就是這麼個維度。老一輩常說,雷雨交加,是蛇在渡劫化龍,但如果真化了龍,化到哪去了呢?有一種說法,就是突破了這一維的空間,去了另外的空間了,不同的維度空間之間,是有壁的。有時候我在想,山都能活這麼久,人身為萬物之靈,怎麼反只幾十年壽命呢?」 「也許就是個維度問題,人生是一程一程的,這一程在這兒,是俗骨肉胎,下一程也許就進入另一個階段了,比如鬼,鬼其實是又一重維度空間,所以人見不到鬼——但如果不同維度之間,存在著通道呢?或者某些特殊的工具、符咒,如同鑰匙,可以打開這壁呢?」 他絮絮叨叨,腦子裡亂作一團,說到末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麼。 孟千姿沒太留意他的話,只是盯住山壁上那個人形出神:「咱們山鬼,是可以和山同脈同息的,很多人以為,這只是種修辭、比擬,其實是真的,真正的……同脈同息。」 她走到那面山壁前,深吸一口氣,依著那個人形,慢慢趴伏了上去,神情虔誠,目光平靜,眼睛裡無天無地、無我無他,便只有山了。 大嬢嬢高荊鴻教她剖山時曾說過,這山自有力量,就如同大地深處自然孕積著勃發之氣,使得萬木葳蕤、群芳吐蕊,種子會鼓脹著鑽透泥土,果實會微顫著最終趨於成熟——只不過,你要學會去抓取和引導這種力量。 江煉不覺就退開了兩步,還把神棍也一併拽開,似乎離得太近、呼吸偶一急重,都能驚擾到她,神棍也知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了,幾乎是屏住呼吸,眼睛都不眨一下,只不時伸出舌頭,舔一下發幹的嘴唇。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自山腹深處,傳來哢咯的輕聲,有點像久坐不動、頸椎不好的人,偶一運動,骨節間就哢咯有聲。 這聲音一路向外蔓延,漸漸趨近山壁表面,神棍舔嘴唇的頻次越發急了,腦子裡有個聲音在說:不可能吧,這不可能吧? 像是專為打他的臉,哧啦一聲輕響,山壁上豎向迸出一道裂縫來。 神棍雙腿一軟,差點原地站著打了個趔趄,腦子裡瞬間一片空白,眼睜睜看著那道裂縫擴大、再擴大,說來也怪,這處在裂隙,山體卻沒大的震動,連小石子兒都沒滾落幾個。 那裂隙只開到能容人側身進出大小就停了,站開點看,頗像石壁上綻開了一張嘴,又像一刀剖下去,破出一道口子來:「剖山」這兩個字,用的還真是貼切。 神棍的呼吸驀地急促起來:這就是通向山膽的入口了?也間接通往他夢裡那口、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箱子? 孟千姿直起身子,說了句:「跟我走,不要落下,趕快。」 說完,她當先一步,已鑽進了那條裂隙,江煉緊隨其後,一回頭,看到神棍還愣在當地,催了他一句:「走啊。」 神棍如夢方醒,哦了一聲,跌跌撞撞跟上。 這裂隙很窄,比某些景區拿來當噱頭的「一線天」可貨真價實多了,石壁陰涼,裡頭又漆黑,惶急間,誰也沒顧得上開頭燈,都摸索著往裡走,走了沒兩步,神棍又聽到那讓人毛骨悚然的「哢咯」聲,回頭一看,滿頭卷髮差點豎向朝天:怪不得讓他「趕快」,她一走遠,這山隙,居然又慢慢合上了。 江煉緊跟著孟千姿,雖然眼睛看不到,但憑感覺,能察覺出是在一路往下走,走出十來步之後,身周的逼仄突然一寬,旋即又撞上了孟千姿,他忙收住步子,順勢挺直腰背,把踉蹌過來的神棍給擋住。 孟千姿說了句:「先休息會。」 江煉聽她喘得厲害,低聲問了句:「很累啊?」 孟千姿嗯了一聲:「這種……剖山,特別累。」 她一邊說著,一邊哢噠一聲,撳亮了頭燈。 燈不亮還好,這一亮,江煉登時就覺得,胸口被壓迫得難受,連氣都喘不順暢了。 這哪是寬敞了啊,沒錯,比起那道裂隙,是寬了點,但整體如同一個1/2的電梯廂,還是上窄下窄的橄欖核形,別說坐了,三人就這麼對面站著都嫌擠,而且,裂隙口已經闔上了,也就是說,三人被關在了山腹深處的一個小「氣泡」裡。 神棍最先繃不住,緊閉了眼還不夠,又拿手蓋住,這種情形,看不到的話心裡還舒坦點:當年的貳負,關在這麼個上天入地都無門的地方,得多絕望啊,估計進來沒多久就瘋了吧。 江煉估計也想到這節了:「你們這關人的法子,也太狠……絕了點。」 孟千姿說:「古早時候用的多,現在,我們自己也覺得太過,沒再用過了——也是時代發展了吧,以前有人祭、陪葬,刑罰有剝皮、梳洗、浴桶,後來都一一取締了,現在抓了嫌疑犯,要尊重人權,還不讓打呢。」 江煉聽她還是有點喘,說了句:「你倚著靠一會吧。」 孟千姿搖頭,想說硌得慌,江煉已經在她肩上扶推了一下,她下意識後倚,後背忽然碰到江煉的手臂,這才發覺,他已經將手臂橫伸了過來,恰好墊在她背後。 這樣,她倚的就不是凹凸不平的山石,而是他的手臂了。 孟千姿不吭聲了,氣漸漸平下來,心跳卻又往高了走。 男人總歸是肉厚,江煉又是練家子,胳膊結實有力,真是一條胳膊把她整個人的重量都兜住了,反襯得她單薄,她目光偷偷溜下來,看向江煉用力扒住山石、青筋都略暴起的手,腦子裡突然冒出個念頭:這手如果不是扒住那山石,而是稍稍折往內的話,簡直是在摟著她的腰了。 這念頭一起,頰上頓時燙熱,連帶著後背上隔著衣服枕住江煉手臂的那一塊,都有點不受控地發顫,她一旦不自在,就要找各種話說,現在也一樣:「這個就是剖山了,山肩以上位次的山鬼死後,都是這樣『葬』進山裡的,我三歲抓山周,抓到的是小蒙山,將來我死了,就會收骨小蒙山。」 神棍依然閉著眼睛,拿手遮擋得死死:「蒙山……是山東的那個蒙山嗎?」 孟千姿斜了他一眼:「當然不是,『小蒙山』是個代稱,具體是哪座,不會說給別人知道。」 江煉忽然想起了什麼:「這就剖了山了?山膽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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