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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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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似是有動靜,見孟千姿兀自出神,孟勁松也就不忙打擾她,先去門口與人說話。 孟千姿正心不在焉,忽然聽到「江煉」兩個字,循向看時,是孟勁松在門邊和人低語,她覺得奇怪,身子往那側傾了一下,又聽不到。 好在,孟勁松很快過來了,臉色有點不好看,不待她發問,先說了出來:「千姿,那個江煉……要麼明早,調個車送他走吧。」 孟千姿沒吭聲,等他下文:他總不會沒頭沒腦這麼說的。 「這人來歷不明,放在營地,總歸讓人不放心。剛值夜的人來報,說那個江煉大半夜的,在灶房那鬼鬼祟祟……」 孟千姿第一個反應就是:江煉可能還沒吃飽。 「怕不是想在吃食裡做什麼手腳,值夜的人趕過去一看,居然蹲在那洗碗。你說這怎麼可能?這裝腔作勢的把戲,也太低劣了。但又抓不到什麼實在的把柄,我看還是把他送走……」 話還沒完,孟千姿噗嗤一聲,又笑了。 孟勁松莫名其妙。 孟千姿也意識到笑得不太合適,咳嗽了兩聲坐起:「這個,你就別管了,他就喜歡洗碗,由得他吧。」 孟勁松還想說什麼,孟千姿示意他聽著就行:「江煉現在有求於我,巴不得我們順利把事辦完,留在這只會幫忙,不會添亂。再說了,他是什麼重要人物嗎,你還專門調輛車送他走?拔營的時候把他當籮筐一樣裝上車不就行了嗎。」 她打了個呵欠,給這次夜談收尾:「行了,不管白水瀟背後是真神還是假佛,如今都到了懸膽峰林,一切很快就會水落石出了;那女人自從昨晚失了蹤跡,到現在毫無動靜,不太像她的風格,指不定在暗處謀算著什麼,咱們在明,上中下三號營地,務必警戒;還有,把段太婆的日記拿給我,臨睡前,我再翻翻。」 終於可以一人獨處了。 孟千姿窩進淩亂的充氣枕間,隨手翻開了日記本,段文希的那張經典小照又掉了出來,孟千姿拈起來看了會,覺得那個墜機而死的英國佬真是好福氣,又真是沒福氣。 他如果不死,段太婆應該也不至於孤獨一生吧,那個年代的情感,總有些堅貞孤守到近乎夢幻,不像這個時代,喧囂攪嚷,聚散隨性,誰也不是誰的歸宿,宿了也指不定何時就散——現代人沒有歸宿,只有天涯,歸宿縹緲,天涯永固。 她把照片重新塞回去,不住撥翻紙頁,然後停在一張鋼筆畫的頁幅上,又將日記本豎了過來。 這是段文希畫的下崖示意圖,單張的頁幅太小,兩頁拼為一大張,得調轉方向看。 段文希的畫工很好,黑色墨水因著年代久遠,略略有些洇開,紙頁也陳舊泛黃,卻反而給這幅手繪畫增添了些許曠遠和迷濛,透過這薄脆紙頁,萬仞崖山漸漸清晰可見。 …… 段文希當年的下崖歷來為山鬼稱道,她幾乎沒動用湘西的山戶人力,主要依靠三件寶:牛軛、一群猴、一袋銅錢。 §第四卷 山膽 第五章 牛軛是解放前通行於廣西等地的一種攀爬升降器,木制,形狀像耕地時套在牛頸上的曲木,人下崖時把牛軛套在腰上,繩索透過牛軛上端削鑿的一個凹口進行縮放控制即可。 段文希就是借助牛軛,完成了第一階段的百米下攀。 當然,為了防飛狐,她割破手指,沿途用血留下了三個避山獸的符——雖然動用不了金鈴,但身為山髻,位次僅低於山鬼王座,以血書符,還是頗有威懾力的。 接下來的一段,就要用到猴了。 這群猴並非野生,而是經人馴化,大武陵一帶多猴,有山戶以馴猴為生,興起時就帶群猴去逛市集,表演算術、穿脫衣、騎羊騎狗,段文希下崖之前,和這群猴相處了多日,又兼有「伏山獸」之能,群猴供她驅使,不在話下。 所以她下至繩盡,一聲嘬哨,多達三四十只大小猴遠遠繞開「避山獸」的那一路,由邊側轟轟洶洶奔竄而下,個個都不是空手,有頭頸上掛一捆長繩的,有身上背綁柴枝火把的,吱吱唧唧,動木搖枝,場面蔚為壯觀。 落腳處有橫生的木樹虯枝可供踏行自然最好,如果沒有,群猴會在她的嘬哨指引下作結繩牽引,遇到實在兇險無法下腳之地,群猴還會攀抓住岩壁、身體蜷抱如攀岩岩點,或以猴身搭橋,供她踩攀。 也就是在這一段,段文希看到了黑蝙蝠群。 依照她的形容,成群的黑蝙蝠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如同搭掛在岩壁上,其範圍之寬之廣,類似於今日的影院巨幕,擠擠簇簇,蠕蠕而動,偶有張開翅膀飛起來的,翼展足有一米之長。 段文希先還覺得奇怪,她的印象裡,蝙蝠應該都是生活在黑暗的洞穴裡的,後來想明白了,這天坑如桶,其上又有個「蓋」,陽光很難下達,豈不就跟個洞一樣? 而且,到這個深度,可見度已經很低了,那一大片蝠群間偶有睜眼的,按說,蝙蝠的眼睛是不該發光的,但大概是反射了別處的微光,星星點點,散佈崖面,忽明忽滅,明處又能隱約見到近乎猙獰的尖嘴鼠臉,讓人不知是該驚歎這場景奇特,還是該毛骨悚然。 最後一段路,已接近全黑,群猴舉持著火把竄跳至段文希跟前,由著她用火摺子把火把點燃。 動物有畏火的本性,這也是為什麼要帶經馴化後的猴,它們跟人相處得久,又是被馴來耍戲法的,鑽跳火圈等都是常事,對明火沒那麼畏懼,換了野猴就不行了,非嚇得屁滾尿流不可。 即便如此,再行進了一段之後,群猴還是徹底不敢下了——你以為已近底部,下頭該是死寂無聲,近乎封閉之所,其實不然,下頭照樣有風聲林濤,以及叫人骨寒毛豎的尖嗥厲吼,偶爾,半空中還會突然掠過怪異的禽影——群猴躁動不安,舉著火把在岩壁上跳竄個不停,寧死也不肯再下了。 這個時候,就要用到那一袋子同治光緒通寶了。 據古早的山鬼傳說,最後的這一段崖壁,別說樹了,寸草都不生,可能實在離光照太遠了,又不像底下的林木,可以自地裡汲取養分,但它有個好處,佈滿了細小的裂隙。 這裂隙極小,手指是萬萬伸不進的,想嵌個綠豆也難,但世上事,就是這麼美妙和出乎意料:有一樣人人都熟識且到處可見的東西,仿佛就是為這裂隙而生的。 銅錢。 薄薄的那種,最賤的銅錢,古早時候,是什麼刀幣布幣,而今就是各種各樣的皇帝製錢,略一敲鑿,即可嵌入,一半在內,一半在外,恰可供一隻大腳趾踩扒。 山鬼的赤足攀爬功夫,於此節最見功底,被戲稱為山鬼的「一趾禪」;而這段要命的險路,卻有個吉祥的名字叫「金錢路」;在這段路上「花」出去的錢,叫買路錢。 想想看吧,一面巨大的、零落嵌滿了歷代片狀銅製錢的山壁,真不啻為這世上最龐大也最齊全的銅製錢展覽牆,只不過能看到它的人,寥寥無幾罷了。 火光只在頭頂躍動,伴隨著群猴越來越遠的吱吱亂叫,及至實在看不見時,段文希再次嘬出哨響,群猴如逢敕令,循著她的指引,每次只拋下一兩個火把,橘紅色的火光如飄燈陸續掠過,或落於樹冠,或落於灌木草叢,總能燃燒一陣,支撐著為她提供最後的光亮——段文希就這麼目測著到底的距離和心算著還可用的火把數量,適時嘬響口哨,直至雙腳踏上崖底鬆軟黏厚的腐質層。 然而,這還不是終結。 那片被稱作「美人頭」的峰林錯落佇立在崖底中央,高度從幾十米到二三百米不等,黑暗中望去,如瘦削的擎天之樹,又像高處浮動著的顆顆巨大人頭。 如果把那片峰林歸置於一個圓圈之中,懸有山膽的那一棵石峰,並不處於正中,而是大致位於某條直徑的黃金分割點上,它的位置應該經過測算,能夠接收到頂部綠蓋「瞳仁」處透射下來的、無比珍貴的日光,峰頭上密植的花卉,由此得以綻放,如同美人簪花,羞煞四周那一圈空具「美人頭」之名、腦頂卻一片光禿的石峰。 是為「美人頭,百花羞」。 從落腳點到懸膽的石峰,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也就是在這段路上,她撞見了驚慌竄逃的、足有二十來斤的白老鼠,還看到了懸掛在樹上的完整蛇蛻,拿手臂比了一下,蛇身至少也得有水桶那麼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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