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龍骨焚箱 | 上頁 下頁
六一


  但他們逃難時,已經把家宅賣給了鄉里的大戶造洋房,那架勢,應該短時間內不會再回來了,怎麼會把重要的箱子埋在房子底下呢?

  再說了,人都死了,留下箱子,不管裝了金還是裝了銀,又有什麼意義呢?

  況同勝一聲長歎,不再糾結什麼房子箱子,帶著小雲央離開了湘西,外出謀生,一路輾轉,最後下了南洋。

  也該他運氣好,在異國他鄉,從做皮貨買賣開始,繼而做鞋子、做零售,竟也積累下萬貫家資,被當地華人稱為零售大王。

  然而況同勝過得並不快活,日本鬼子那一梭子槍,打傷了他的子孫根,這輩子,沒法得享男歡女愛,也再也不能傳宗接代。

  不能就不能吧,他認了命,覺得這輩子、這條命和愛,也就奉獻給兩個女人了。

  一個是況雲央的母親,那個死在土匪刀下、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有時候,他會牽強地覺得,是自己害了她:那個下午,他一直想讓她「遭點災」,以便自己配得上她,然後,她就出事了,會不會是自己克的呢?

  這個女人只跟他說過寥寥幾句話,那句「你別怕」,和那個纖瘦的、奔向土匪去拼命的身影,足以讓他記一輩子,也足以正大光明地安置他的愛慕。

  另一個就是況雲央了,她的相貌和母親極像,有時候,況同勝看著她,會分不清站在面前的到底是況雲央,還是那個穿白色衫卦玻璃絲襪的女人,他看著她長大,他受一切的苦,不願讓她遭一點罪,他和雲央父女相稱,但他自己知道,對雲央的情感之複雜,很難說得清楚。

  但又能怎麼樣呢,他是老式的、傳統的、湘西鄉下男人,有些念頭,哪怕只冒個頭,他都覺得骯髒齷齪,該下十八層地獄,叫油鍋炸。

  就當是女兒好了,他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她的愛人,風光送她出嫁。

  這個時候,他已經定居南洋二十年了,湘西的風月,趕屍的日月星,殺戮夜的提燈畫子,還有土匪的響哨,都離他太遠了。

  他唯一的心願,就是況雲央一生平安喜樂。

  況雲央三十二歲那年,突發怪病。

  她的皮膚會自行裂開,從指甲大的傷口一路撕裂,血在傷口邊緣處不斷噴濺,像火山口永不停止躍動的岩漿,哪怕包上了繃帶,都能看到繃帶下血液的不斷撞頂。

  況同勝遍請名醫,均告束手。

  她那個在婚禮上宣誓無論健康還是疾病都不離不棄的丈夫,在她生病後不久,便連見她都不願意見了,口口聲聲說自己也沒辦法,她那樣子太可怕了,他見了會做噩夢的。

  況雲央忍受不了這痛苦和連帶而來的打擊,跳樓自盡,死前留下遺書,請況同勝照顧自己的女兒鳳景。

  況同勝揉碎了一顆心,老淚縱橫,但老命還得留著,為這況家第三代的女兒。

  他覺得那個沒擔待的男人不配給鳳景冠姓,所以給孫女轉回況姓,況鳳景。

  那時候,他還以為,況雲央的病,是個意外,是幾率極小的罕見病,是命中有此一劫。

  又是幾番寒暑,幾輪春夏,況鳳景結婚時,況同勝快八十歲了,年月沖淡了悲慘的記憶,他時常笑自己,上輩子可能欠了況家女人很多錢,所以這輩子受罰,永遠為她們服務,一代又一代。

  好在差不多要活到頭了,別想再支使他繼續服務了,就算他想,閻王老子也不答應啊。

  玩笑話,竟成了讖言。

  況鳳景二十九歲發病,也是突發,症狀和況雲央一模一樣,甚至更恐怖:她的頭皮會隨著頭髮一起往下掉,皴裂的傷口爬上臉、越過眼皮、攀上頭顱。

  她的男人堅持了兩個月,最終崩潰,一走了之,況同勝氣得大罵「男人都他媽不是好東西」,渾然忘了,這話連帶著把自己也罵在了裡頭。

  他怕鳳景也學雲央自殺,含著淚狠著心讓人把她手足都拷接在病床上,時年四歲的小美盈久不見媽媽,想念得要命,覷個空子偷偷跑進那幢被辟為家宅禁區的小樓,看見一個在床上掙扎翻滾的、全身皮膚皴裂冒血、連頜骨都露在外頭的怪物。

  況美盈嚇得當場昏死過去,就此落下個「受不了驚嚇」的病根。

  鳳景沒有自殺,但最終死於怪病的折磨,她似乎有所察覺,死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請況同勝「救救美盈」。

  ……

  殮工抬走了鳳景的屍身,護工照顧著驚弓之鳥般的美盈,況同勝坐在地上,倚著血跡斑斑的病床腿,無聲地抹一把淚,又一把淚。

  後來,他攥著一把老淚睡著了。

  夢裡,他重回土匪行兇的殺戮夜,看到那個脖頸幾乎被砍了過半,卻依然拼命向著他藏身的地方攀爬的女人。

  她嘴裡喃喃個不停,依然在反復念叨著「箱子,房子」。

  這一天,距離那一夜已經過去了近半個世紀,況同勝終於聽懂了那句話。

  她說的不是房子,是方子。

  藥方。

  §第三卷 落洞 第九章

  深夜是聽故事的好時光,而江煉,又恰是講故事的好手。

  這個故事與他相關,他不需要刻意煽情,自然傾注進情感,知道在哪裡輕帶、在哪裡又該頓挫,他的聲音原本該是清朗的,但在講述的時候,一再低沉,近乎厚重。

  孟千姿起初只是姑妄聽之,慢慢地,就被他給帶進去了,那感覺,有點像濃重的夜色裡浮動著一根悵然的聲線,而她攀抓著這根線,跟上了它的節奏,一併起落。

  她問了句:「所以,是治病的那個藥方?」

  江煉點頭:「現在想想,那個女人,至死都在往我幹爺藏身的方向攀爬,拼盡最後的力氣說出那句話,不可能只是交代什麼金銀財物。」

  她想告訴他一個只有況家人自己知道的、跟女兒的生死息息相關的秘密,只可惜,寥寥數字,當時的黃同勝實在領會不了。

  直到況家兩代女人以同樣慘烈的方式死在他面前,他才從這共性中看出一些端倪來:這個家族裡的女人,或者說這個家族裡的人,似乎生來就身患某種絕症,這病會在成年之後的某一天突然發作,但沒關係,他們有藥方。

  況同勝拼命地去回憶,但一來時間已過去太久,他也已經太老,很多事都記不清了;二來那一晚上,他極度驚惶,對除了那女人之外的場景,幾乎沒留下什麼印象。

  他只記得,況家的馱隊聲勢很大,男女老少足有二十多口,舉家逃難,家私確實很多,那一匹又一匹的馱馬背上,堆負著的,都是大木箱子,三四十口絕對是有的。

  所以,到底是哪一口箱子裡,藏著藥方呢?那些箱子,最終又去了哪兒呢?

  絞盡腦汁,搜索枯腸,況同勝終於找到了一個切入點:提燈畫子。

  孟千姿聽明白了:「況同勝是想通過蜃景,重現那一晚的場景,從那些場景中去找線索?」

  江煉沒說話,他聽出了她語氣中的不認同:最初聽幹爺提起這個想法時,他的反應也跟她差不多,甚至更激烈。

  孟千姿覺得可笑:「就算讓他把那一晚的場景重新看一遍,又能有什麼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