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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江煉徑直走過去,在樹底蹲下,背對著她,拍了拍自己右側的肩膀:「你踩上來吧。」

  孟千姿看看他,又看看樹:「幹嘛?」

  「小姐,你現在走不了路,動靜又大,你去跟蹤白水瀟,太玩鬧了點吧?」

  「還是我去吧,我昨晚跟了她一夜,一回生二回熟,而且,她不可能連夜趕路,她身上還有傷呢,又吃過馬彪子的虧,一定會找個地方休息的。」

  「你就在這歇著吧,儘快恢復,我探好了,再回來接你。」

  孟千姿原地站了幾秒,唇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語氣卻依然淡漠:「也好。」

  她上前幾步,踩上江煉的肩,這棵樹不算高,江煉不用攀爬,只需站起身子,用自己的身高把她送上去。

  孟千姿爬上樹椏,低頭去看,江煉仰頭沖她揮了揮手:「那我走了啊。」

  他眼睛很亮,白天倒不大看得出來。

  大概是因為白天四處都亮。

  目送著江煉走遠,孟千姿倚住一根斜出的粗壯樹椏躺定,長長籲了一口氣。

  她當然知道以她現在的體力,是跟不上白水瀟的,但機會難得——之所以虛張聲勢,就是想讓江煉去跟,畢竟沒得選擇,只能用他了。

  他果然跟來了,也去了,一切順利,這讓她有點小慶倖。

  她並不覺得自己利用他有什麼不合適,成年人的世界,一切公平交易,皆有出價:江煉一直有所圖,而他想要的,她恰好出得起。

  不然呢,他撇開生病遇險的朋友,為她忙前忙後,難道是因為古道熱腸、行俠仗義,或者是喜歡她,要對她好?

  孟千姿嗤之以鼻。

  交易好,她喜歡交易,公平買賣,讓人心裡踏實,就像當年大嬢嬢跟她說的:「姿寶兒,你怎麼會這麼糊塗,這世上,難道會有人不分緣由地喜歡你、愛你,就是要對你付出?不是的,一切皆有出價。」

  一切皆有出價。

  孟千姿闔上眼睛,打了會盹,迷迷糊糊間被聲響驚醒,睜眼看時,是江煉回來了。

  他坐到樹幹分叉處,低聲說了句:「白水瀟也上樹睡了,就在前頭,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出發,先歇著吧,天不亮的時候,我再去看看。」

  說完,右胳膊枕在腦後,向後倚了過去,起初有些喘,應該是來回跑得太累,慢慢就平復下來,黑暗中,只能看到他喉結直到胸膛處,輕微起伏著。

  孟千姿剛小睡了會,反而精神了,她以手支腮,問他:「況美盈那個外曾祖母,跟她的病,又有什麼關係啊?」

  江煉呼吸一滯,頓了會,慢慢睜開眼睛,眸底映入偌大蒼穹。

  今晚天氣不錯,天穹接近群青色,許是因為在深山,星很多,像天幕上抹了許多細碎的珠光,又像許多捉摸不定的心事、晦暗不明的秘密。

  他說:「遺傳病,況家的每個女人,應該都有這種病。」

  §第三卷 落洞 第八章

  幹爺況同勝,或許現在,該叫他黃同勝了。

  他從來沒明確對江煉說過自己是個趕屍匠,但他講過許多趕屍的事兒,話裡話外,就是那個意思,他還知道不同流派的手法,比如有的門派對屍體畢恭畢敬,尊為「喜神」;有的則粗暴粗鄙,趕屍時喝一聲「畜生,走」,真把死人當牲畜一樣趕了。

  事情要往前追溯近八十年。

  在中國抗戰史上,湖南是個神奇的地方:鬼子占了東三省之後,長驅直入,大有吞併整個中國之勢,1939年,魔爪伸進了湖南,然而,直到1945年投降,日本人在這兒拉大鋸般打了又退,退了又打,像掉進了沼澤地,拔不出來,也進不了。

  戰爭是殘酷的,湘西有大山為障,暫時還未受波及,湘東的城市,已然飽受蹂躪,連省會長沙,都幾乎被一把火燒成白地。

  那一陣子,許多人舉家逃難,希望遷入大後方重慶——由於公路上三天兩頭會有鬼子的飛機轟炸,極度危險,借道有土匪窩子之稱的湘西大山,竟成了首選。

  況家就是逃難的一支,他們男女老少一行近二十餘口,裝上家私、趕著馱隊,跟著嚮導和押道的,穿過雪峰山,又進了兇險莫測的大武陵。

  對外頭的局勢,黃同勝聽說過一些,但沒放在心上,他沒見過日本鬼子,想像中,應該跟太平天國鬧長毛時差不多——長毛匪來了,老輩人會進到山裡躲長毛,日本鬼子來了,大不了也進山去躲躲。

  他一如既往地搖著招魂鈴、踩著青石道、頂著日月星,在午陵山一帶引送喜神,走的多了,也結交了一兩個朋友——比如叭夯寨的老馬家,馬家是做巫儺面具的,家裡的老大馬歪脖子最喜歡找黃同勝咂酒閒扯,把家裡雞零狗碎妯娌兄弟那點事兒,跟他裡三層外三層地掰扯透徹。

  那次,也是很巧,黃同勝和況家人,住進了同一家旅店。

  平時,趕屍匠一般住死人客棧,這種小旅館多開在湘西,選址荒僻,高門檻、黑漆大門,夜裡不關門,方便趕屍匠進出,店裡經常沒人,接近自助服務——趕屍匠走時,只要把房錢放在屋裡即可。

  但只要店家不忌諱,偶爾也可以住大旅店,因為趕屍匠住店,一般出手會比較闊綽,而且湘西有個說法,「喜神」在店裡住過,會帶來好運氣,這叫「喜神打店」,所以店裡總會留出一兩個不設窗的偏僻房間,專供特殊客人。

  那天,黃同勝引著喜神,黎明前投了店,倒頭就睡,睡得正熟時,聽到有人啪啪拍門。

  黃同勝驚出一身冷汗,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及至開了門,面前卻沒人。

  再一低頭,有個兩三歲戴虎頭帽的白淨女娃娃,正趴著門檻流著口水對他咯咯笑呢,爬得一身灰土,還笑得那麼歡暢,像是為作弄了他覺得興奮。

  這穿戴,看起來不像當地人,黃同勝知道是住客的孩子,女娃娃見拍開了門,興致勃勃就要往裡爬,好傢伙,裡頭都是面朝牆的站屍,叫她衝撞了可了不得,黃同勝慌了神,趕緊帶上門,抱上女娃娃出來找家人,幸好,剛拐過廊角,就迎面撞上了女娃娃的母親。

  這是個年輕的女人,只二十來歲,穿白色帶袖的旗袍褂裙,長得極秀氣文靜,黃同勝知道自己醜,怕嚇著她,不敢抬頭,目光下溜時,看到她旗袍側開叉處露出的穿玻璃絲襪的小腿,慌得從脖子紅到耳根,說話都哆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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