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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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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段文希,就不能不提一筆她的人生,起落巨大,結局唏噓,堪稱傳奇。 她是山鬼家族中出洋留學第一人,也險些締結了第一樁跨國婚姻:留洋的第二年,她和一位英國飛行員相愛,寄回的信中,明確表示希望拿到學位之後就成婚。 當年的國人,對綠眼睛紅鬍子的洋鬼子並無好感,山桂齋的幾位當家幾乎愁禿了頭,做夢都在琢磨著怎麼把這對給拆了,然而事情的走向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那個英國小夥子在一次飛行試練中,機毀人亡。 段文希悲痛之下,就此失聯,連學位證都是同學代領的,而她這一失蹤就是三年,這三年去了哪,《山鬼志》沒明確記載,不過據高荊鴻說,應該是周遊世界去了,因為小時候,段嬢嬢給她講奇聞異事,說起過在南美偏遠的高山區,見過藍色血液的人種,還聊起過菲律賓的原始叢林裡,生活著頭部和身子分屬黑白二色的鴛鴦人。 三年之後,段文希回到山桂齋。 許是受那三年遊歷的影響,她安定不下來,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將自己放逐於荒山野嶺之中,不誇張地說,山鬼的每一張山譜,她都依照著走過,甚至走得更深入,在許多山譜上,都作了更新和注解:用她的話說,一來不少山譜製成已經逾千年了,這麼多年下來,因著地質災禍、風侵水蝕、人為損害,山勢山形等已經大為不同;二來古早時候,人的見識少,打雷閃電都要附會到鬼神身上,對某些現象難免誇大其詞,也確實需要以正視聽。 以她這勁兒,當然不會漏過懸膽峰林。 她在日記中寫道,懸膽峰林之行不無艱險,但有了前人的路線以及提點,倒也還算順利,就是那首偈子,妄生穿鑿,比如有一處泉瀑,因為地勢的原因,並不飛流直下,而是曲裡拐彎、繞來繞去,偈子裡就把它叫「舌亂走」,讓人笑掉大牙。 所以,連段文希都進過懸膽峰林、近距離摸過山膽,高她一個位次的孟千姿要是還不敢進或者進不了,不是太說不過去了嗎? …… 唐玉茹打斷孟勁松的話:「當年當年,當年是什麼時候?段嬢嬢進懸膽峰林,是一九三幾年,距離現在,快九十年了,我問你,九十年前,有你嗎?」 孟勁松摸不清這位二姑婆的路數,老實回答:「沒有。」 「那不就結了,九十年前沒你,九十年後就有了個你,這變化大不大?毛主席說,一切事物都是不斷變化發展著的,九十年前的山膽跟九十年後的,怎麼能一樣呢?」 這話有點強詞奪理,不過孟勁松不敢駁她,只試探性地問:「那……事情已經發生了,您看現在,除了已經安排的,我還該做點什麼嗎?」 孟勁松十八歲時被幾位姑婆挑中,去給十歲的孟千姿做「助理」,名為助理,實則半兄長半指導,這麼十幾年歷練下來,手上處理的大事小事沒有上千也有八百,自信自己的安排面面俱到,唐玉茹挑不出什麼錯處來。 果然,唐玉茹沉吟了一會,覺得暫時也只能如此,高荊鴻已向她打過招呼,說想讓千姿歷練一下,話既帶到,她也不好風風火火地張羅什麼幾位姑婆齊聚湘西救人,想了又想,也只能叮囑孟勁松一有進展就要立刻跟她通氣,又問他:「段嬢嬢當初進懸膽峰林的日記,你們帶著了嗎?」 孟勁松的目光落在手側一本老舊的栗皮色布繃面筆記本上:「帶了。」 「你得多看看,反復看,有時候,那些看著不經意的句子,沒准是有所指的。」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孟勁松畢恭畢敬:「好。」 掛了電話,孟勁松心頭輕鬆不少:他本來也沒指望能從唐玉茹那拿到什麼好建議,只是,如同縣裡出事,縣長要報告市長,而市里出事,市長得讓省長拿主意一樣——事情往上一報,就總覺得多了強有力的肩膀分擔,連喘氣都鬆快多了。 他順手拿起那本栗皮色的日記本翻開,扉頁上,銀色的角貼不牢,有張黑白照滑了下來。 孟勁松眼疾手快,接在手裡,拈起了看。 這是段文希的單人照,拍在赴英前夕,照片上的她只二十來歲年紀,一身洋裝,頭戴紗幔裝點的精巧小禮帽,一臉俏皮,那帶足了感染勁兒的朝氣,仿佛不但要衝破黯淡死板的佈景,還要衝破那個黯淡死板的時代。 孟勁松將照片重新插入角貼。 段文希晚年時,和絕大部分上了年紀的老人一樣,常常念叨前世今生,對人死之後會去哪裡這種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她聽人說,中國古代有「犀照」的法子,點燃犀牛角可通幽冥,見到死去的親人,於是真的弄來了上好的犀角,在幽夜點燃,想再見一眼當年的愛人。 結果,當然是什麼都沒見著,一般人會明白是受了騙,一笑了之,但段文希不,她認為,可能愛人已經投胎轉世,去了下一程,所以點燃犀牛角是看不見的,只有點燃龍角,這叫龍燭,可以照進來生。 她不知經由哪裡聽到的,說昆侖山是中華「龍脈之祖」,山內有龍的骸骨,於是在七十年代,不顧自己已經年逾七旬,隻身前往昆侖,結果遭遇雪崩,再也沒能回來。 端詳著那張照片,孟勁松長歎了一口氣。 這位段太婆,也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世,年輕時那麼通透靈秀,事事講求科學論證,怎麼老來反鑽了牛角尖,近乎迷信了呢? 這世上,哪有龍啊。 孟千姿噓著氣,走得一瘸一拐,腦袋也一陣陣發沉,她手握成拳,剛朝頭側砸了一兩下,就聽到背後傳來窸窣的步聲。 很好,江煉跟來了,她立刻站直,腿不瘸了,頭昂得更高了,倨傲的表情也如面貼紙,瞬間罩住了全臉。 回頭看,果然是江煉。 孟千姿等著他說第一句話,剛才分開時,場面挺僵,先開口的那個人,說的是什麼話,很顯智商情商。 江煉笑了笑,沒事人樣:「我想了想,還是得過來,你一個人對付不了白水瀟。」 孟千姿幾乎有點佩服他了,他像是當那場小衝突,從沒發生過。 江煉要是去當演員,一定很合適,可以輕鬆應對任何分鏡:上一場暴怒,下一場悲情,再下一場含情脈脈,不用過渡,不要銜接,馬上進狀態,說來就來。 孟千姿說:「我一個人對付不了白水瀟?」 換了是孟勁松,聽到這語氣,多半立馬噤聲;而如果是辛辭,會捧哏般站在她這邊:誰說的?我們千姿怕過誰啊? 然而對方是江煉。 他點頭:「是,你大概對付不了,加上我,也未必有勝算。」 說著,朝白水瀟離開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她身上的刀傷,是自己割的,一個漂亮女人,珍視身體的程度,會和珍視容貌差不多,下手下得那麼乾脆,說明她不在意自己。」 「不在意自己的人,就更加不會在意別人,她做事百無禁忌,沒有底線,你做得到嗎?」 「做不到吧?我也做不到,所以我們加起來,也不夠她狠,狠的人,不一定絕對會成功,但成功的幾率,一定會大很多。」 說完,他指了指不遠處一棵三四米高的樹:「就那棵吧。」 孟千姿沒聽明白:「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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