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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一


  夢裡,他回到了開封府,在庭院中練劍,時候好像是秋天,有葉子從樹上落下,飄飄灑灑,打著旋兒落在腳邊。

  公孫先生和包大人在廊下弈棋,兩個人一般地愁眉緊鎖,手中的棋子遲遲不落。張龍、趙虎、王朝、馬漢分作兩派,各自擁躉一方,時不時爭辯幾句,有幾次,還試圖幫包大人或是公孫先生落子。

  於是公孫先生連連抗議:「觀棋不語真君子!觀棋不語真君子!」最後一招劍花挽過,銀光一閃,巨闕入鞘。下棋觀棋的諸人都無暇顧及他,他微微一笑,轉身出了開封府。素日裡走過無數次的街道,有孩童在嬉戲,有夫妻在口角,還有臨街的屋子裡傳出的膳食的香氣。他步子不急,走得很穩,迎面走來一人,面目熟悉得很,擦肩而過時,他忽然想起來:這不是趙小大嗎?

  他記得趙小大被蚊蚋精怪所害,從此失落無蹤,他回頭去找,人來人往,已經看不到趙小大的身影。

  前方忽然馬蹄雜遝,急轉頭時,正看到驚馬,還有委頓在地的荷衣女子。他顧不上多想,疾奔過去,長臂一挽,那女子在他懷中仰起臉來,向著他嫣然一笑。

  女子的家僕們驚惶趕來,他放開那女子,轉身離開。拐角處,一輛兩人抬的小轎靜靜停著,夢蝶將轎簾掀開一線,似在看他,又似沒有。轎子身後是雲氣繚繞的小巷,而轎子頂上,猙獰而又囂張地懸浮著一件淩霄紅衣。

  他腳步不停,路過晉侯巷,溫孤葦餘的大宅簷下,懸著兩盞白色的燈籠。簷角處立著貓妖,她黑色的裙裾隨風飄揚,鬢角簪著一朵極其豔麗的牡丹。

  而前方佇立的,便是宣平城樓。

  三丈三的地氣夾雜著疫氣撲面而來,低空掠過無數紙做的蝶。破落的城隍廟裡,七星燈依次點亮,沉淵巨大的觸手,迎著燈影兜頭罩下來。

  再睜眼時,半空一輪巨大的冷月亮,西岐伐紂的低沉號角聲遠遠傳來。他還是不停地走,身邊的山川河流,伴隨著他的走過,寸寸化作了飛灰。這飛灰一下下地旋繞,托起一盞去往酆都的孔明燈。他抬頭看那盞燈,燈卻突然直直掉到地上,火焰燃起燈壁,隱隱現出姚蔓青的臉。展昭下意識後退,卻撞上一人,回頭看時,那人一身中貴人服飾,捧著聖旨,面無表情:「女子楚服坐為皇后咒詛,大逆無道,著速死,蠱殺之!」

  喧囂的聲音漸漸平息下來,周遭的場景轉作晴明,這裡是開封,西郊十裡。

  流水潺潺,橋的另一面,有草廬靜靜佇立。

  背倚青石靠,細流繞柳腰,非是主人引,不過端木橋。

  展昭的唇角浮起淡淡微笑,他慢慢地步過小橋。

  草廬的籬笆門虛掩著,有只青花碗,在籬笆疏落的條上牽了兩根繩,做了個秋千,正蹩腳而努力地蕩啊蕩。秋千下方,站了一隻戴花的碗和一隻絞著手帕兒的碟子。

  那只青花碗看見展昭,好奇地抬起頭來,一開口,說話透風,展昭這才發覺它是一隻豁了牙的碗。

  「你找我家主子嗎?」

  展昭點頭微笑:「端木在不在?」青花碗指了指灶房。

  遠遠地,透過灶房簡陋的小窗,看到鍋鏟賣力地左左右右,菜刀上上下下,砧板的篤篤聲不絕於耳。

  展昭微笑著推開了籬笆門。

  展昭是在壓得低低的絮語聲中慢慢醒過來的。

  對話聲很輕,但是他還是能分辨出其中的一個,是端木翠。

  他努力地睜眼,開始看到的是一片混沌的顏色、模糊的人形,慢慢地,所有場景的線條明晰起來,他看到端木翠背對著他,正和李秦氏說話。

  「好像還是有點燙……」

  「很香……」

  「待會兒展昭醒了,我讓他吃……」

  李秦氏一抬眼,正對上展昭的目光。她怔了一下,拿手肘碰了碰端木翠:「端木姑娘,展大人醒了。」

  端木翠回過頭來,迎著展昭的目光展顏一笑:「展昭,你醒了。」展昭撐著身子想坐起來,端木翠快步走到床邊,扶住他的上身,將衾被墊在他身後,垂下的長髮拂過展昭的臉龐,癢癢的。

  「還有沒有不舒服?」她伸手去探展昭的額頭。

  展昭抬頭看她,直到此刻,他才清楚看到她的樣子。展昭伸出手去觸了觸她的面頰,那裡,原本該是有三條抓痕的。

  李秦氏有點發窘,見他二人絲毫不避諱旁人,也知自己不應再待,識趣地退了下去,還給兩人帶上了門。

  端木翠一時間倒不知該說什麼,想了想才道:「大夫說,你心裡一直積著一股子鬱結之氣,此番吐了血,發將出來,反而好些。」

  展昭沒有應聲,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端木翠低下頭,她也知這趟離開,于展昭而言,應是分外難熬。現下乍見,他心中諸般滋味湧將出來,怕是會平添傷感,又想起那位杜大夫的話,只想引他開心,思忖了一回,再抬頭時,面上分外狡黠。

  「展昭,」她期期艾艾,「你心裡的鬱結之氣……是不是……因為我啊?」

  展昭一怔,原本是想跟她安安靜靜說會兒話的,奈何這姑娘就是靜不下來。再看她得意的狡黠模樣,玩鬧之心頓起,偏偏就不依著她:「自然不是。」

  端木翠撇嘴,不服氣道:「那是為誰?」

  展昭慢吞吞道:「為國,為民,為包大人,嗯……還有操心公孫先生的事,還有張龍、趙虎……」

  端木翠眼睛睜得溜圓:「那就沒有一點是為了我?」

  說是一點都沒有未免太不可信,展昭搖頭:「有那麼一點點。」

  「有那麼一點點,那是多少?」端木翠伸出手來,拇指和食指比畫了個寸許長,「這麼多?」

  展昭半眯起眼睛看了看,伸手將她的兩指往裡並了並,縮到半寸大小:「大概這麼多。」

  端木翠討價還價:「就不能多點?」她又把手指張開了些。

  「嗯……」展昭勉強點頭,「就這麼些吧。」

  他故意不去看她,眼角餘光卻把她憤憤的表情盡收眼底。

  「我也不怎麼想你。」她哼一聲,然後兩指像是拈了一粒黃豆,「也就這麼點吧。」

  展昭憋著笑,不去理會她。她憤憤地去到案旁,捧了碗粥過來,手中的瓷調羹在粥裡攪來攪去。

  「大夫說你要喝些粥。」她把粥碗塞給他,「自己吃。」

  「我不舒服。」展昭提醒她自己是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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