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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


  「他一個人,帶著兩個幼子,生活多有不便,再娶也在情理之中。」

  「現在還為他講話?」

  「不是為他講話,只是看開了,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織女慢慢踩動腳踏,「誰不想辛勞一日,回到家裡有熱騰騰的飯菜奉上?誰不想家中有人縫縫補補,內外打理?誰不想入眠之時,身畔有相伴之人?孤守那一份寂寞,一年可以,兩年可以,十年呢,二十年呢?人生苦短,他想過得適意些、舒服些、美滿些,人之常情。」

  「那你呢?」楊戩定定看著她,「後悔嗎?」

  「若我說後悔了,真君會怎麼想?覺得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織女莞爾一笑。

  頓了許久,她忽然輕聲道:「我確實是後悔了。」楊戩心中咯噔一聲。

  「在這裡織荊棘,一年,我並不服氣,覺得真心相愛沒有什麼不對;十年,我不服氣,覺得我與牛郎相守一場,到底值得;一百年,我還是有怨氣,就算愛上凡人,沒有傷及別人,有什麼罪過?五百年……」

  「五百年……」她唇角的笑苦澀至極,「五百年,我幾乎沒有再去想牛郎了。我只是想著,我這樣的處境,何時有個盡頭。為著那一晌貪歡,落無窮困頓,到底值不值得。我甚至在想,如果當初,沒有那場相遇,是不是會更好些?」

  楊戩嘆息:「織女娘娘能有這樣的想法,距離離開這裡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織女笑笑,似乎離不離開這裡,對她來講已經無所謂了:「真君,這就是天庭,不惜動用千八百年的時間,把你的欲望、怨氣、真心、愛戀,通通磨得乾乾淨淨,終於造就一方清靜之地,造就這許多行屍走肉。依我看,還不如墜萬丈紅塵,愛一場、怨一場、哭一場,然後飲一碗孟婆湯,前塵兩忘,來得痛快。」

  楊戩似有所動。

  「真君此來,不會只是和我閒話家常吧?」織女抬眼看他,「我這樣的落魄神仙,還有什麼幫得上真君的?」

  「想向娘娘,求一縷雲絲。」

  「雲絲?」

  「聽說娘娘的雲絲,雖細卻韌且堅,可當萬重山壓,可阻刀鋒劍氣。」

  織女很平靜:「真君請回吧,我很多年都沒有織過雲絲了。再說了,困頓之身,也沒有心思,去為他人華裳添錦。」

  「娘娘,求此雲絲,只為救命。」

  「救命?」織女略感訝異,「小小一縷絲,如何救命?」

  楊戩猶豫了一下,將事情的始末簡述一遍。

  織女動容,但不改初衷:「真君太高看雲絲了,生死盤的天譴戾氣,我雖然沒有遭遇過,但聽聞極為險惡,我恐怕雲絲也抵之不住。」

  「如今只剩下雲絲這一線救命稻草,無論如何,都請娘娘援手。倘若端木能活,也是娘娘成全了她。倘若不能活,天命如此,楊戩也不會再做無謂爭取。」

  織女沒有答話,半晌,她忽然抬起頭來,滿面的疑惑:「真君,你說,我當日,為什麼沒有去死呢?」

  「嗯?」楊戩一愣。

  「當日抗爭得那麼慘烈,求過、哭過、掙扎過,甚至跟天兵天將動過手,怎麼從來就沒有想到去死呢?我記得有一句老話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如果我當初,以死相抗,事情,會不會有什麼不同?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了,還有什麼能奈何她?」

  楊戩有些動氣:「娘娘,端木去死,並非抗拒分離,而是她不忍心展昭去死。若非走到絕路,誰會願意去死?你口中的以死相抗,跟端木的死,根本就不一樣!」

  他振衣起身,拂袖而去。

  守在外頭的兵衛小跑著過來,將牢門鎖上。

  「真君!」楊戩都快走出過道了,身後忽然傳來織女的聲音。

  他回轉頭,看到織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織機,站在牢欄後面微笑看他:「給我送日月星三光,七日之後,可以遣人來取雲絲。」

  楊戩心頭一熱,待想說什麼,織女已經回到織機前,輒輒輒的織布聲重又響起,單調而又重複,像是從未停過。

  越七日,司法天神府邸前。

  「讓讓,讓一讓,借道,借個道!」哮天犬趾高氣揚,捧著盛了雲絲的錦盒為楊戩開道。若是楊戩不在,它或許不敢在兩位天王率領的天兵面前如此放肆,但是有楊戩在就不同了……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狗仗人勢……

  不是不是,這是罵人的話,轉念又一想,自己本來就是狗嘛,要挺起腰杆做狗,不能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

  估計廣目天王和多聞天王在外頭守了這麼多天,也累著了,這一次換了另外兩個:增長天王和持國天王。

  見楊戩過來,這兩位天王臉色不豫,但是還是忍下了氣,沒有上前攔他。

  坦白說,這兩位天王對玉帝的怒氣更大些。

  都什麼跟什麼嘛,楊戩是你外甥,他連你的賬都不買,能買我們的賬?這小子眼一翻就是要打人的模樣,誰敢跟他動手?害老子們整天在真君府外風吹日曬,不敢撤也不敢進,你當上演十月圍城呢……

  進了府邸,直奔廳堂,為首的華佗仙先迎過來。老實說,楊戩還就只認識一個華佗,其他的那些,都是讓哮天犬抓壯丁抓過來的,據說有什麼思邈,什麼仲景,楊戩懶得去記。

  上界的神仙不會生病,有了了不得的事一顆兩顆仙丹亦能祛災,只是端木翠這情況,一定需要個大夫,這才不問青紅皂白,不分內科外科,全抓了來蹲守。

  楊戩眼簾一掀,哮天犬顛吧顛吧,趕緊把雲絲奉上。

  華佗仙取了縫針,小心翼翼地將雲絲穿上,轉身去到床邊。不知為什麼,楊戩反不敢跟去看了,他看向哮天犬:「你過去看看。」

  「主人不用太擔心。」哮天犬比楊戩樂觀,「去取雲絲的時候,織女娘娘說了,這怕是她織過的最好的雲絲了。」哮天犬說完,小跑著跟了過去。床上是端木翠的屍身,面色如常,但胸口處一個血洞,血漬經久不幹,若是留意,還能看到時不時橫衝直撞的白色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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