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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有啊,也在包袱裡。」她小跑著過來,蹲下翻檢幾個包袱,然後連呼糟糕,「漏了!」

  展昭低頭看去,只見那糨糊是裝在碗裡的,外頭用幾層油紙包住,再拿繩結好。

  「只漏了丁點,不打緊的。」展昭將那遝喜字分了一半給她,「你貼這邊。」

  窗上、欞上、門上、柱上,大紅喜字張張不漏,展昭卻愈加感慨。他亦曾賀過好友大婚,那時節鞭炮齊響鑼鼓喧天,何等喜慶熱鬧,現下雖是在貼喜字,但是欞木朽爛,潮陰生黴,樑柱上一個微顫都帶下大蓬灰塵來,嗆得人口鼻發澀。

  端木翠貼得比他快,她去到門邊把風燈取下,擱在廳堂正中,小心地將手中最後一張喜字貼在風燈上。

  原本暈黃的燈光頓時就轉作了微醺的煙紅。

  沒有歇坐之處,也虧得端木翠想到,拖了幾張吱吱呀呀的椅子過來,紅布一蒙,姑且充作是床幃。

  死氣蔓延陰冷潮濕的破敗廳堂,因了這帷幔、喜字、臨時拼成的床幃還有燈光,竟十足有喜堂的模樣了。

  新房備好不多久,采秀就到了。她懷中抱著一個孔明燈,細細的竹篾支架,棉紗包壁,腋下居然還夾著一摞袋子,有面袋有麻袋。她把孔明燈放下,將袋子遞給端木翠,連清秀都稱不上的臉上帶著幾絲潮紅:「端木姑娘,這個……」

  「這個是幹嗎的?」端木翠有點糊塗。

  「要鋪在新房的門口,新娘子踩著一個一個袋子走,這叫傳代。」

  展昭看了看采秀,又看了看牆角處昏昏欲睡的張文饗,同端木翠一樣,他也無法理解采秀的執念。

  但轉念一想,若不是有懷著執念的人,也就沒有這許多難解難量的故事了。

  端木翠沒有多說什麼,拿了袋子往新房走,到門口時又回過頭來:「靜蓉。」

  「我知道。」采秀微微一笑,竟現出與容貌極不相稱的嫻雅和妍麗來,「我不會讓端木姑娘為難的,成親事了,我會馬上離開採秀姑娘的身體。」

  端木翠嗯了一聲,轉身離去。采秀怔怔看了她許久,這才回過身來,面上浮起動人而又溫柔的神色。

  她捧著那襲新郎官的衣裳,挨著張文饗坐下,柔聲道:「文饗,我們成親了。」

  張文饗眼皮耷拉著,他還在睡,睡夢之中,喉嚨滾了一下,咕嚕咽了口口水。

  展昭就站在旁側不遠處,自始至終,采秀,或者應該說是靜蓉,未曾抬頭看他一眼。

  在她眼裡,再多幾個展昭,都比不上眼前這個張文饗,這個老態龍鍾、行將就木的男人。

  這真是展昭生平經歷過的最最奇怪也最最印象深刻的婚禮了。

  沒有賓客,沒有酒饌,沒有祝福,也沒有未來。

  靜蓉扶著路都走不穩的張文饗,火紅的嫁衣拖在地上,背後似是延開一條混著荊棘和血淚的路。她的一生是什麼樣子的,端木翠並沒有太多地描述,寥寥幾句就概括得乾淨,但是這條路,靜蓉自己走了六十餘年,做人的時候在走,死後也從未停下,最後,終於走到了今夜的新房。

  紅蓋頭將她的臉遮得嚴嚴實實,展昭看不到她的臉,卻可以想見該是怎樣的虔誠。

  臨到新房時,張文饗忽然睜大了眼睛,眸子有片刻聚焦,又立刻暗淡下去。他的衣裳很不合身,過分寬大,穿在他身上,像是寬袍廣袖罩了個骨架子。

  說到底,這是靜蓉一個人的婚禮,張文饗只是個借來的擺設而已。沒有夫妻對拜,也沒有冗雜煩瑣的儀式,直接送入洞房。門扇壞了一半,沒有門可以關,端木翠很知趣,去拉展昭:「我們走。」

  路過先前張文饗棲身的房間時,她拾起了那個孔明燈。

  說是要走,也不可能真的離開,他們在前院的屋頂上坐著,兩個人都沉默著。從這個角度,可以隱隱看到後院透出紅色微光的那間新房。

  也不知過了多久,端木翠歎了口氣,把邊上的孔明燈拿過來擱在膝上,背倚著展昭的肩膀在孔明燈上用手指點畫著什麼。

  「寫什麼?」展昭好奇。

  「符咒啊。」她懶懶答道,「靜蓉的殘念離開採秀之後,就會護庇在這孔明燈中,然後帶歸酆都。」

  「你的法力還管用?」

  「這哪需要什麼法力?」端木翠對展昭貧瘠的想像力表示不滿,「任何一個有點道行的道士都可以的,哎,你別動,動了我怎麼靠?」

  做靠墊的,自然應該安穩如松,這才能保障消費者使用的舒適度。新仇舊恨頓時湧上心頭,想起在冥道時當人枕頭還不討好,今次又要淪落到做人靠墊的地步,展昭覺得不能再沉默了。千年之後我們的迅哥呐喊過: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滅亡絕不是南俠該選擇的路,因此南俠決定爆發一下……

  爆發的導火索正在哧啦燃著……突然!端木翠居然整個兒倚到他懷裡去了。

  「這樣好。」她把孔明燈擱在一邊,胳膊架在展昭屈起的膝蓋之上,還煞有介事地點評了一下,「好像個椅子一樣,兩邊有扶手,上面……」

  她抬起頭,正對上展昭的目光。

  「上面怎麼樣?」展昭面無表情。

  「上面……」端木翠噗地笑了出來,「上面還長了個頭!」

  展昭差點兒暈過去,他忽然兩臂用力,一下子把端木翠給扔了出去。

  他是真扔,沒怎麼手下留情。

  所以端木翠當著他的面,掉到屋簷下去了。

  當然沒有預料當中的砰一聲,憑她的功夫,若是真摔著了,那可丟人丟大發了。

  但是她也沒重新爬上來。

  簷下靜悄悄的,像是什麼人都沒有。

  頓了一頓,展昭試探性地喊了一聲:「端木?」

  沒有聲音,被拋下去的端木翠,像是被拋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展昭有點慌了,站起身來,疾步向簷邊走。

  離著簷邊尚有寸許,下面忽然伸出一隻纖細白皙的手來,一把抓住展昭的足踝,伴隨著端木翠的怒喝:「展昭,你敢扔我!」

  說話間,她猛地將展昭的足踝向外一拉。

  展昭機變迅速,一個倒身後鉤,腿上用力,向上挑起。腿力畢竟強過女子臂力,竟把端木翠整個身子都帶出了簷角。

  端木翠變招也快,中途便撤了手,橫腿去掃展昭下盤,力道夠狠,毫不容情:「展昭,你敢扔神仙!」

  展昭身形躍起,避過她這一掃,哪知方將站定,她手刀又到頸邊:「你敢扔我!」

  於是場景有些混亂,拆了幾招後,也不知是誰先停手的,兩人不打了,站在顫巍巍的簷邊,腳下簷瓦鬆動欲墜,簷土蓬蓬地往下掉。

  「你敢扔我!」

  「摔不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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