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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匆匆安頓下展昭,張龍急急帶端木翠去了紅鸞的臥房。臥房窄小,窗櫺微啟,紅鸞靜靜躺在床上,似是睡著了。

  「端木姐你看看,前一陣子還好好的,兩天前突然就……」他一邊說著,一邊去掀紅鸞的衾被。

  男女有別,張龍此舉過於突兀,端木翠不覺皺了下眉頭,不過她很快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衾被掀開處,她看到紅鸞的身體,上身還是女子形狀,著淡粉色衫子,下身觸目驚心,盡是盤根錯節的曲根,樹皮斑駁,還帶著乾裂的泥土。

  換言之,她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樹,木棉樹。

  端木翠輕輕歎一口氣。

  變化是兩天前開始的,按日子推算,正是溫孤葦餘死的時候。

  看起來,溫孤葦餘是以極惡毒的手段操縱了這些精怪的精魂。他是宿主,這些精怪是他主體上抽生出的須芽,須芽若斷,不損主幹繁茂,但主幹若滅,須芽難逃潰散的命運。

  端木翠輕輕為紅鸞蓋好衾被,向著張龍搖搖頭。

  「救不了了?」張龍的眼圈忽然紅了。

  紅鸞動了一下,蒼白的眼皮睜開一線,目力所及處,模糊地看到張龍僵立的身影。

  「張大哥……」她虛弱地呻吟出聲。

  張龍喉頭滾動了一下,近似哽咽地嗯了一聲,趨身過去。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悄悄退了出去,輕輕為兩人掩上門之後,卻沒有立刻離開。

  天氣像是要轉暖了,廊外的碧色潭水漾開春日的氣息。

  他們在宣平所曆,固然是值得大書特書的歷險故事,但是同一時間,在這裡,開封府裡的諸人,也有自己的故事,或許平淡,或許尋常,但是於他們而言,已經是全部的世界。

  她無意去探究張龍是否是對紅鸞有意——紅鸞的命運已成定局。門扇背後的故事,正在慢慢死去。

  也許過些日子,會看到張龍一個人喝悶酒,脾氣古怪,不理人。

  決意殺死溫孤葦餘的時候,沒有想到會帶累紅鸞吧,又是一個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遺憾。

  回廊之上,僕從明顯比平日裡忙亂,有捧銅盆熱水的,有急往灶房煎藥的,擦肩而過時,不時聽到急促且輕聲的「展護衛怎樣」。

  其實之前她跟公孫策說過:「展昭沒有大礙,只是被冥道的戾氣所沖,一時逆氣攻心罷了。」

  公孫策很緊張:「不是有蒼頡字衣護身嗎?」

  「那是冥道啊。」

  公孫策哦了一聲,並不見得輕鬆多少,又是把脈又是施針又是下方子讓灶房趕緊熬湯劑,把一干僕從支使得人仰馬翻。

  這樣的忙碌之中,端木翠覺得自己有些多餘。

  「那我先回草廬,明日再來看展昭。」開封府不是她的地頭,人來人往,大多是生面孔,她不得一分鬆懈,又幫不上什麼忙,強烈地想回到草廬,休整一番。

  畢竟這一趟回來,日子還長。

  彼時公孫策正忙,隨口嗯了一聲,或者是因為他跟端木翠已經夠熟,無謂拘泥俗禮。

  直忙到掌燈時分,大人回府之後,免不了又是一番詢問,終於得閒,洗漱之後,帶著一身疲憊就寢。

  半夜時忽然醒來,只是覺得心裡有事,翻來覆去一番,忽然就想起來了。

  端木草廬不是被燒了嗎?

  這一下目瞪口呆,激靈靈從床上跳下來,只趿拉著一隻鞋去敲張龍、趙虎、王朝、馬漢的門。展昭還昏睡著,不敢讓他知道。

  事情一說,幾個人都慌了。今時不比往日,她一個年輕姑娘,無處可去,出事了怎麼辦?

  於是提著馬燈沿街去找,幾乎把街巷都給找遍了,後來跟守城的官兵說了好一通軟話,出城,往西郊,去端木草廬。

  快到端木橋時,趙虎眼尖,一眼看到橋下似是坐了個人。

  公孫策提起馬燈看了看,知道是端木翠,一顆心終於放下的同時,鼻子忽然一酸。

  他讓趙虎他們留在原地,自己提了燈過去,小心翼翼地提起衣襟,一步步走下坡度不算陡的河堤。

  端木翠抱著膝蓋,在堤下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眼睛呆呆地看著水面,眼底映出一片黑得發亮的水光。

  馬燈的光照亮她身前一小片濕潤的土壤,她忽然低聲道:「公孫先生,這草廬,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公孫策自責到說不出話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很自私,為什麼一回到開封,心思就全撲在開封府和展護衛身上,把端木翠給忘了呢?

  她現在沒有法力,沒有可以驅使的精怪,沒有其他朋友,沒有棲身之處,甚至,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

  做神仙的時候,她是不需要這些東西的,但是現在是凡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忽然一起面目猙獰地擠到她面前。

  她在這裡坐了這麼久,有沒有想到過這些?她或許想著,自己做過將軍,做過神仙,聽起來是風光無限,但是又怎麼樣呢,一旦打落回凡人,她連自己都養活不了。

  難怪她沒有回開封府,依著她執拗的脾氣和性子,一旦鑽了牛角尖,怕是能在這兒坐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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