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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已經看不見端木翠了,她已全然被烈焰裹住——或許,已經化成了青煙也說不定。凡人的肉骨,哪裡經得住熾焰的舔舐?

  這樣想著,溫孤葦餘抬起頭看高處,不知道是錯覺抑或是其他,他真的覺得自己看到了嫋嫋薄紗一樣的青煙揚起,那麼脆弱而又柔軟,瞬間便被熱浪蕩滌得無影無蹤。

  這一幕忽然就灼痛了他的雙目。

  「我也不想這樣的。」溫孤葦餘嘆息著喃喃,「給過你機會的,你用鎖心指對付我時,何曾手軟?枉費這許多年,我對你另眼相看……」

  喃喃聲中,熾焰嘶鳴著低伏下去,眼角餘光所及,溫孤葦餘背脊一緊,猛地抬起頭來。

  端木翠還在,穩穩地立在對面的石台邊緣處。她已經很狼狽,衣袂處俱已焦黑,面頰邊的垂發也被灼起了卷,雙唇已然乾裂,有極細的血絲在裂口處慢慢滲出。

  溫孤葦餘很快明白過來:「你在自己的身上布下了倉頡字衣?」

  「倉頡字衣可擋兩次熾焰之襲,只要你不再那麼不小心,我死之前應該還有時間聽完你的解釋。」

  端木翠的聲音聽起來相當怪異,沙啞且低沉,帶著讓人不舒服的嘲哳。溫孤葦餘先是一怔,忽然明白過來:端木翠的嗓子已經被灼傷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傷感忽然將他整個人都攝住,他閉上眼睛,強行抑下猛然上湧的酸楚,頓了頓才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瀛洲並沒有對不起我。」

  「我只是想死得明白一點。」

  「你……住口!」溫孤葦餘自己都未料到會如此失態,頓了頓才道,「你還是不要說話了……我只是……不甘心……」

  「我原是士族子弟,高闊門楣,奴僕成群,錦衣玉食,不戀慕世間榮華,一心尋訪神仙洞府,不顧家嚴怒斥家慈苦求,撇下塵緣,隻身入深山,潛心向道。」

  「不知道歷經幾載苦修幾番試煉,寒暑轉瞬過,親族凋零殆盡,忽然一日,身輕飛舉,得登瀛洲。」

  「論道排位,為最最下等,昔日為凡,不事粗重,今日得仙,反成了任人呼來喝去的下等小吏,做些灑掃服侍的低賤活兒。」

  溫孤葦餘衣襟禁不住顫抖,雙目漸漸轉作赤紅:「端木翠,若早知苦修至瀛洲反而身為低賤,我還修什麼道?在人間逍遙一世,嬌妻美妾、香茗佳釀,不好嗎,巴巴到瀛洲去任人作踐?」

  的確不是什麼設想中的大悲大恨,但端木翠竟無言以對。

  「更何況瀛洲時日,無窮無盡,人間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總有出頭一日,在瀛洲竟是一條道走死無從變更的。換了你,你也會不甘心。」

  端木翠垂下眼瞼,良久才低聲道:「我原是不知道這些的。」

  「你?你怎麼會知道?」溫孤葦餘怒極失笑,「你是姜子牙義女,楊戩義妹。楊戩在天庭居高位,瀛洲上下,誰不忌憚他幾分?但凡你有個不痛快,楊戩就敢甩臉色給長老看。你如何知道這些,你上哪裡知道這些?」

  端木翠默然,她心中不是不知道楊戩對她頗多照拂,但是照拂到這般地步,她的確也是「不知道的」。

  提及此節,溫孤葦餘心頭憤懣竟是無法自製,將先前對端木翠生出的憐惜之意盡數撇開了去,冷冷道:「都說仙界潔淨之所,作踐起人來,還不都是一般無二!那些個登仙之人,又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了,守著丹爐日久,胡混煉出些仙丹來,早些成仙,在我面前就以長者自居了?吆五喝六,什麼東西!」

  這話倒也不儘然,瀛洲仙人,倒頗有幾個人物的,只是漢晉之世,修仙之人甚多,雖不致全民修仙,數量也蔚為壯觀。基數大,錄取率再低人數也不會少,那時節神仙素質良莠不齊在所難免。天庭不是沒有察覺到這一點,所以自唐一代之後,幾乎不曾再度化世人成仙——至宋一代,掂掂量量有名的也就錄取了個陳摶老祖,跟漢世隔村鄰鄉隔三岔五就出神仙不可同日而語。

  或許是溫孤葦餘運道不好,盡撞上神仙中的這群人物,想必是頗吃了些苦頭,性子才這麼乖佞孤僻、喜怒無定。

  有些人的不甘心只能于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唇舌心間走個過場,有些人的不甘心就能日復一日膨脹成魔,就如同有些人得了刀只能劈柴除草,有些人得了刀就能反上朝堂——凡事因人而異,的確琢磨不清也道不明白。

  「原本,我對你也算高看。」溫孤葦餘的目光終於落回端木翠身上,「想著你跟他們不一樣,心中存了三分親近之意,有意結納,想不到……」

  端木翠淡淡一笑:「願賭服輸,與人無尤。」

  溫孤葦餘竟有些為她惋惜:「你若不是把我想得太簡單了,也不會敗得如此慘。」

  「把你想得太簡單了?」端木翠似乎聽到了再好笑不過的話,「溫孤葦餘,你處處心機深沉高人一著,我何曾敢看輕於你,我何曾敢把你想得簡單?」

  說話間,她緩緩褪下右臂衣衫,露出白玉也似的手臂來。溫孤葦餘覺得奇怪,不覺失笑:「你這是做什麼……」

  語到中途,瞳孔猛然收緊,厲聲道:「你的穿……」哧的一聲輕響,溫柔得像是花開的聲音。

  他其實是想問:「你的穿心蓮花呢?」

  現在他已不需要端木翠的回答,因為那蓮花就自後心而入,綻放在他心口之上,根根鋥亮倒鉤,帶著血肉死死扣住心窩,愈收愈緊,打眼看去,竟似血意滂沱般盛放。

  而那瓣瓣血色之間,隱有女子纖細玉指般的灼目金光蜿蜒而走,一如女子指下溫柔纏綿,偏偏一觸之下,肌體寸寸成僵。

  這才是她深埋後著的鎖心指。

  端木翠的唇邊終於漾出微笑,低低呢喃,像是發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何曾敢看輕於你,我何曾敢把你想得簡單?」

  溫孤葦余沒有理會他,他努力使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拗住鎖心指的力道,看向穿心蓮花襲來的方向。這一次,輪到他面如死灰。

  握住穿心蓮花另一頭的那人,面色剛毅如鐵,藍衣覆就的身形挺拔如松,似是勁風也撼不動毫釐。

  「展昭……」溫孤葦餘震驚失語,「你不是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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