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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端木翠果然應他之言稍作「流連」,有心自架上取些書冊翻閱,展眼一看,密密麻麻,汗牛充棟,便覺有些頭暈,忍不住向那人道:「人間現下喜讀些什麼書?」

  那人正忙著翻檢書冊,聽她如此問,忙停下手上動作,畢恭畢敬回道:「人間興起詩體,頗有膾炙人口之作。上仙左首邊的王昌齡詩作,亦是流傳極廣的。」

  端木翠哦了一聲,伸手拿過,隨意翻了翻,見多是閨怨之作,便有些不喜,正欲放歸原位,忽地心頭一震,將手上書冊重又細細翻過,終於尋回方才引起她注意的一頁。

  是王昌齡的一首七言絕句,名曰《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前三句倒也還好,獨獨最後一句「悔教夫婿覓封侯」,短短七個字,不經意擰作堅鐵硬箭,無聲無息間,沒入心肉,固執地留於當地,進不得分毫,卻又退不出厘寸。

  若她當日,沒有要求轂閶去拔下崇城,後續種種,會否改寫?

  她捧著書冊,將這一句詩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淚水打落書上,面前的墨字漸漸洇漬成一團……

  也不知過了多久,抬頭看時,才發覺那守閣人正局促地立於近前,手中捧著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書冊,欲言又止,囁囁嚅嚅,卻總也不敢上前同她說話。

  淚眼模糊之間,端木翠也顧不上要找的《連山》《歸藏》,手中一松,王昌齡的詩集便跌落地上。那守閣人慌忙彎腰去撿,待抬起頭時,才發覺端木翠早已去得遠了。

  那便是關於轂閶的最後記憶了吧。

  端木翠深深歎了口氣,這才發覺,厚重霧靄不知何時已經消散,而那原以為總也到不了盡頭的甬道,也終現出最後的面目來。

  端木翠定了定神,一步步走向那散發出光亮的所在。

  目光所及,竟是一個比先前分岔口處還要巨大的穹洞,中部深深陷下,不知深及幾許,偏又有一根石台突兀立起,石台頂端處黑霧繚繞,其上隱現巨大的紅色封印。

  一個長身玉立的白衣男子,正面向那石台若有所思,聽到身後步聲,他緩緩回過頭來。

  端木翠冷笑。

  溫孤葦餘,我早知你必在冥道。

  溫孤葦餘的目光出人意料地平和,沒有震驚也沒有懼意,更加沒有被人抓個正著的慌亂,淺淺自端木翠身上拂掠而過,淡淡收回,重又轉向石台。

  這般好整以暇、輕裘緩帶,似乎端木翠的出現,是一件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事情,每日都在發生,見慣不驚,以致足可忽視。

  端木翠怒極反笑。這算什麼?

  之前不是沒有設想過與溫孤葦餘正面遭遇的情形,打起十二萬分精神,隨時劍拔弩張,豈料溫孤葦餘竟是這樣一副形同路人的姿態——果真無招勝有招,輕飄飄四兩撥千斤,反叫她無從應對?

  心念轉處,目光適時捕捉到溫孤葦餘身體的刹那僵直。果然,溫孤葦余重新回過頭來。

  「你……」他微微皺起眉頭,「我不記得你穿過這樣的衣裳。」

  這算是……開場白?

  端木翠有點糊塗,她以為兩人的話題不是瀛洲圖便是宣平瘟疫,怎麼想也不會想到衣裳上去。

  溫孤葦餘似乎並不期待她的回答,聲音反低了下去:「在瀛洲時,你大多穿羅碧色衫裙,再就是鵝黃,有幾次,我還見過你披掛……現下這一身,卻不適合……去換了吧。」

  這一身,是展昭選的。

  端木翠原本打定主意不置一詞,先聽聽他話中端倪,誰料愈聽愈是雲裡霧裡,待聽到他說這身衣裳不合適,心下更是著惱,冷冷道:「衣裳穿在我身上,合不合適我比你清楚。」

  溫孤葦餘陡然退開兩步,面上現出極其怪異的神情來。

  端木翠卻失了跟他言來語去的興致:「溫孤葦餘,你應該知道我為何而來。你若不肯束手就擒,便亮出傢伙,手底下見真章吧。」

  溫孤葦餘仍是不答,眼眸處卻漸漸帶出強自抑下的驚喜:「你是端木翠?」

  「你以為呢?」

  得到肯定的答覆,溫孤葦餘竟長長舒了一口氣:「我以為,你是沉淵的幻影。」

  「沉淵?」

  「人間迷夢,冥道沉淵。難道上仙在甬道時,未曾被沉淵的觸手試探?況且……」溫孤葦餘話中有話,「沉淵對上仙似是青眼有加,否則,也不會在上仙的衣衫上留下烙印。」

  「烙印?」端木翠一怔,下意識低頭:衣上先前被沉淵觸手觸及之處,泥漬未曾消弭,反而更加分明,且凝成手印形狀,伸手去拂,又黏了一手泥濘。

  端木翠冷哼一聲:「迷夢也好,沉淵也罷,不見得能把我怎麼樣。」溫孤葦餘淡淡一笑:「每一個進入這裡的人,都會被沉淵的觸手試探,我也不例外,否則我也不會在冥道中頻頻見到你的幻影。現在說這些,你可能以為我是包藏禍心,但我的確是在好心提醒你:沉淵在你身上打下烙印,必有緣由。今日你或者可以平安出冥道,但你未必出得了沉淵。」

  端木翠只是冷笑,並不曾將他的話認真聽進去:「你怎麼會在冥道中見到我的幻影?印象中,我跟你應該沒什麼交情吧?」

  溫孤葦余容色極是平靜:「或者是因為,瀛洲值得我記住的人,實在不多。」

  端木翠微微皺眉,她縱是再遲鈍,此際也察覺出溫孤葦餘對她似是別有情愫:在瀛洲時,她雖然時有進出瀚海書閣,但與溫孤葦餘的碰面實在不多,就連那寥寥的幾次,溫孤葦餘也是畏首畏尾局促不安,幾乎不敢抬首看她——否則她也不至於連他的樣貌都記不真切。

  那麼他話裡話外,餘音嫋嫋,處處留有未盡之意,又作何解?端木翠沉吟不語,眼角餘光驀地瞥到袖上曙光,心下一緊,因想著:此番進冥道時辰吃緊,千萬不能被他三繞兩繞耽誤了正事。

  心念至此,索性將之前疑惑盡數拋開,四下環顧一回,冷冷道:「瘟神和疣熊氏呢?」

  「死了。」

  「死了?」

  「難道不該死嗎?」溫孤葦餘提醒端木翠,「瘟神位列仙班,卻為著一己之私塗炭生靈,論罪當誅。至於疣熊氏,本就是下賤精怪,死不足惜。」

  端木翠怒極:「溫孤葦餘,虧你有臉說出這樣的話來!若說論罪當誅,瘟神也許只死一次就夠,你死上十次百次,都不足贖罪!」

  「我跟他們不一樣,做大事,必然要有犧牲,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上仙原為戰將,應該比我更明白此節。」

  端木翠氣得幾欲咬碎銀牙:「我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無恥的人,做大事?你要做什麼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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