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開封志怪 | 上頁 下頁
九六


  「清理門戶……」端木翠喃喃,微微垂下眼簾,唇角緩緩勾起異常冷靜的微笑,「為瀛洲清理門戶……責無旁貸。」

  先時的惶惑、懼怕、氣憤、怨懣如潮水一般緩緩退去,遺留下一片濕潤平靜而又殺氣漸濃的灘塗。

  恍惚中,身處的好像並非這個窄窄小小家什簡陋的客房,視野逐漸廣闊,旌旗獵獵,四野彌漫開的濃重血腥味道遮去了春日萌發的青草氣息,遠處矗立著商湯的重鎮崇城,堅硬黑色巨石壘作的城牆之上塗瀝著西岐將士的血,一層又一層,凝固著死不瞑目的將士亡魂。

  端木翠站在軍帳之外,淚眼模糊之中,崇城的影像反分外清晰。她知道申公豹策動崇城嘩變,她也知道變起倉促,西岐將官折損無數,她還知道這場嘩變,尚父痛失帳前勇將。

  她只是不知道,死的那人原來是他。

  左近的西岐將領自四面八方趕來馳援,將士的憤怒如同沖天熾焰,尚父軍帳卻遲遲沒有發出軍令。

  不知是誰振臂高呼了一聲:「請戰!」

  一呼十人應,而後是百千人,緊接著,漫山遍野,聲如雷震。崇城的固若金湯,勢必在這如虹的血仇氣勢中戰慄,繼而崩摧。

  日上中天之時,軍帳外終於掛出了戰牌。

  她並不是最先動的,楊戩比她動得更早,最先拿到那塊青銅戰牌,但只是一錯身的工夫,他被人重重撞開,手中一空,戰牌已失。眼前銀白色戰袍的衣袂飄起,不用抬頭,他已知是誰奪牌。

  端木翠轉過頭,唇角一抹極其冷酷的微笑,再然後,緩緩舉起手來。

  纖長蒼白而泛著青色的手指,死死攥住那塊青黑色的戰牌,幾乎要把戰牌攥碎於掌中。

  一字一頓,句句瀝血。

  「殺叛將,為西岐清理門戶,端木翠責無旁貸。」

  靜默片刻,週邊一隅歡聲雷動,端木翠麾下將士戰鼓九擂,戟鉞指天,為主帥請得崇城一戰呐喊助威。

  午時過後,人人均知,下一個出戰崇城的,是尚父義女,西岐女戰將端木翠。

  兩千年天光悠遊漫過,震天的鼓點湮沒在遠年塵埃深處,取而代之的,是瀛洲內外經久不息曼妙吟長的管弦絲竹。

  靡靡之音,最是侵膚入骨銷蝕人心,卸下寒鐵氣濃重的戰甲,披上綬帶輕拂的絲絹,十指纖纖,弦上游走,竹管小毫,紙上錦繡,不復再握直取仇敵性命的穿心蓮花。

  乍聽到溫孤葦餘身在人間冥道的消息,居然會失措、恐懼、驚怔以致落淚,真的是過了太久的悠閒日子,連以往的膽氣與誅滅奸佞的豪氣都一併埋葬了嗎?

  昔日驍勇鬥狠的西岐戰將換作了今日畏首畏尾心生怯懦的女仙,尚父泉下有知,該是何等唏噓失落?

  不為別的,哪怕只是為了尚父,都絕不能後退半步。

  如此想著,心情慢慢平復下來,長籲一口氣,這才起身。

  穿好中衣之後,先將自己的白色外衫拎起展開,見確實髒得夠嗆,這才依依不捨地將衣服丟下,去到一旁將包著新衣的包袱打開。

  略略翻揀,三套襦裙一件狐裘大氅,都是上好的料子,端木翠撿了件銀白暗壓團花的襦裙穿上,外頭罩上淺紫滾銀邊的褙子,又將掌寬的錦繡玉環綬帶系於腰間,去到銅鏡之前,細細看過。

  她先時在瀛洲所著,都是上界織女所制的天衣,《靈怪錄·郭翰》中記曰:「天衣本非針線為也」,後人衍為「天衣無縫」,是以乍穿到這種細密針腳的衫裙,只覺好生新奇。況且宋時衣著與商末已大為不同,更加纖細雅致些,褙子旁綴飄帶,平添幾分柔美,左右端詳,竟是再合身不過了。

  端木翠心下歡喜,因想著:我說展昭不會挑衣,倒是冤枉了他。轉念又一想:穿上衣服好看要人美衣服也美,衣服好看是人家裁縫師傅的手藝好,長得好看一大半是娘的功勞一小半是自己爭氣,橫豎跟展昭是沒什麼關係的。

  出得門來,四下一片靜寂,想來時辰不早,旁人皆已睡下了。

  路過展昭房間時,忽地瞥到門縫底下透出暈黃的一線光來,不由心中好奇:展昭還沒睡嗎?

  如此想著,便欲上前叩門,手剛挨到門扇卻又收了回來,念頭一轉,眼底露出促狹壞笑,伸手捏了個穿牆訣,有心要進去嚇嚇展昭。

  哪知穿過門去站定,卻沒有等到預計的驚訝之聲,抬眼一看,展昭倒是在屋,只是枕臂伏於桌案之旁,已然沉沉睡去,另一手擱在桌上,手中兀自握著一卷書冊。

  端木翠心中歎氣,原先設計好的場景沒有上演,難免有些蔫蔫,因想著:哪有這樣的人,要睡便好生上床睡覺,一邊廂假充斯文挑燈夜讀,一邊廂埋頭睡覺,害我勞心勞力,白白穿牆一把。

  沒好氣之下,轉身便欲離去,忽地又想到什麼,伸手拭了拭展昭衣裳,不由皺起眉頭:這麼冷的天還穿得這麼單薄,也不知美個什麼勁。

  其實展昭穿得倒未必單薄,只是冬日夜冷,白日著衣到了夜間便顯得頗為不足。

  端木翠四下打量一番,正看到床上疊得方方正正的被褥,不由露出笑意來,伸出手來沖著被褥挑了一挑,又指指展昭,接著兩臂微攏,作了一個擁抱的姿勢。

  說來也怪,經她這麼一比畫,那被褥倒當真慢慢四下展開,接著晃晃悠悠,向著展昭覆將過來,四角微攏,披蓋在展昭身上。

  端木翠猶嫌不足——日常披衣,草草一蓋,未覆之處甚多,的確也不見得暖到哪去——是以繼續伸手指指畫畫,指點那被褥左挪右移上下貼合,直到把展昭包得如同繈褓中的嬰孩,這才滿意。

  彼時燭光柔潤,打眼看去,展昭劍眉輕展,鼻如玉柱,唇似塗朱,面部線條堅毅不失俊美,端木翠心中一動,因想著:沒想到展昭竟生得如此好看。

  如此一想,倒不願就此離去了,就近在展昭旁側的凳子上坐下,支頤托腮,目不轉睛地看著展昭,一雙美目撲閃撲閃,細密長睫便如小扇子般一上一下。

  大家不要以為端木翠被展昭半夜三更噴湧而出的外在美震住走不動路了,錯乎哉,大錯也,她現在操心的事兒多了去了。

  因為她突然想到:展昭的那根紅線已經被解去了,要給他牽個怎樣的姑娘才好?

  以前倒不覺得這是個難事,橫豎牽個好人家的姑娘便是,現在問題複雜了,展昭生得如此好看,總得牽個模樣兒拔尖的姑娘不是?

  再往深了一想,模樣兒拔尖還不夠,這性子總得和順些才好,那些個尖酸刻薄斤斤計較的,就算生成了西施、楊玉環也不能要啊。

  再說家世,家世太好的也需斟酌斟酌,怕就怕那姑娘仗著自己娘家有權勢欺負展昭,這便大大不妙。還有,這姑娘要會武功不會?最好是會一點,否則總要展昭照顧,也不是個輕省活兒。

  再者,廚藝也需過得去,展昭總在外頭辦案,風裡來雨裡去幾多辛勞,回到家裡頓頓就著鹹菜啃窩窩頭豈非叫人心酸?哦對了,縫補技藝也不能差,展昭素日裡跟人動手的時候太多,衣裳難免割了劃了,身邊人會縫補便好很多,不是說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嘛……如能通曉琴棋書畫更好,增添些生活情趣……

  愈想愈是諸般挑剔要求多多,想到後來連那木匠活兒灑掃活兒抹牆覆瓦活兒都希望未來的展夫人大包大攬,理由是展昭辦案辛勞,外請工匠諸多麻煩,展夫人若能一力承擔,那便皆大歡喜了。

  最後一合計,夢想照進現實,頓覺幻滅非常:這樣三百六十行行行占鼇頭的姑娘要去哪裡尋啊,給你尋個神仙都不夠啊……

  念及此節,興味索然,再一琢磨,決定把這個難題拋給展老夫人。

  「做娘的,總該為兒子著想,你挑的,一準沒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