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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她的頭疼得似要迸裂開來,身子無意識地蜷縮作一團,五指深深地摳進地下,一個念頭重重地在腦中衝撞:「為什麼要受這樣的痛苦,為什麼還不死,為什麼還不能死?」

  就這樣,呻吟著、痙攣著、戰慄著,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死去,又活轉,最後,睜開眼睛。

  眼睛已經開始充血,看什麼都蒙著一層血霧,她吃力地轉動頭顱四下打量,所在的似乎是一間農廬。

  最普通不過的農廬,身下是凹凸不平的黃泥地面,身後是半人高的柴堆,對面是泥夯的灶台,灶膛週邊跟裡頭一樣煙黑,灶窗的糊紙破爛不堪,透過疏落的篾條窗格,可以看到半天上高高的一輪冷月亮。

  窗下的八仙桌旁,似乎坐了一個白衣女子,正聚精會神地撥弄著桌上的燈燭,吹一口氣,燈滅,伸指一撥,火起。再吹一口氣,燈又滅,再伸指一撥,火又起……

  一吹一撥,樂此不疲。

  狸姬疑心是自己看錯了,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又向那邊看過去。

  不錯,是坐了個白衣女子。

  候了半晌,見那女子沒有理睬自己的意思,狸姬忍不住開口道:「你是誰?抓我做什麼?」

  那女子手上動作不停,只淡淡道:「看你本形,應該是個貓妖,怎生長了個豬腦子?難不成你以為,在瀛洲犯了事,還能太太平平地過日子?」

  狸姬一愣,下意識道:「你是瀛洲來的?瀛洲的神仙不是都睡……」忽地意識到失言,趕緊刹住話頭。

  果然,那女子手上動作略停,轉過頭來:「瀛洲的神仙都怎樣?睡……睡著了?」

  狸姬不敢接口,索性裝聾作啞,倒是那女子,沉吟了一會兒,道:「看來,我離開瀛洲之後,你又去過?」

  狸姬聽那女子句句猜中,不由得又驚又懼——那日自瀛洲歸來之後,遵著溫孤葦餘之命,的確在下一個朔日又上瀛洲,將瘟神之藥下在瀛洲的飲泉之中。臨去之前,她也曾擔心金巒觀之事是否會引致瀛洲警惕,但溫孤葦餘言說,凡間的一個月,在瀛洲至多一日光景,金巒觀少有人至,應該不會有人發覺端木翠遇害才是。

  聽這女子所說,她應該是在端木翠死後不久就發現了變故,並且很快離開瀛洲追凶——所以自己二上瀛洲的時候,藥倒了其他神仙,卻漏掉了此女。

  念及至此,心生悔意:早知如此,就該再去那金巒觀看一看的。怪就怪自己下藥得手之後太過心慌意亂,急急折返,竟未顧及此節。

  那女子細察狸姬臉色,冷笑道:「看來,我又猜對了。那我不妨再猜上一猜,要藥倒瀛洲神仙,普通的迷藥是不奏效的,算起來,三界之中,也就只有太上老君的黑甜丹、藥王孫思邈的安神湯,還有瘟神藥囊中的昏睡散能起作用。老君離得太遠,想來你這樣的小妖也勾連不上;孫思邈為人耿直剛正,恥與妖孽為伍,就算你逼迫於他,他也定不會將湯劑的方子給你;倒是這瘟神……」

  說到瘟神時,故意語音加重似有餘味,覷那狸姬時,果見她眉目間驚懼之色一閃而過,當下心中便有了幾分底:「倒是這瘟神,在上界沒有宅邸,成日價在人間遊蕩。膽小如鼠,常見強低頭;搖擺不定,易受人唆使;身無財帛,易見利忘義;唯唯諾諾,神怪不分,戰戰兢兢,聽人擺佈,實在是拖下水去沆瀣一氣的不二人選,對吧?」

  說到「對吧」二字時,忽地展顏一笑,甚是明媚。

  狸姬聽她又是一語道破,心下又是惶急又是驚怖,待要張嘴為瘟神開脫幾句,那女子袍袖一揮,道:「你想為他說話嗎?越描越黑,還是免開尊口的好。」

  三言兩語,竟是將瘟神的罪給坐實了。

  狸姬呆了半晌,忽地對這面前女子生出懼怕之意來:自己話說了不到幾句,便被她虛虛實實假假真真套出這許多內情,果然言多必失,為謹慎計,還是不再言語的好。

  方打定主意,就聽那女子又道:「只是我還有一事不明……瘟神地位雖然鄙薄,大小也是個神仙,你這樣的精怪,是怎麼跟他搭上的?莫非,有人從中給你們牽線搭橋?」

  狸姬心中一震,額上暫態便冒出豆大汗滴,心下一橫,要將話題岔開了去,嘶聲道:「你莫問東問西了,你不是從瀛洲一路追來嗎?不錯,就是我在金巒觀中殺了端木翠,要殺要剮,隨你就是。」

  此言一出,只覺十分暢快,帶著幾分惡毒之意抬起頭來,就見那女子顯然愣怔,眸中露出不解之色來。

  狸姬頓有扳回一局之感,勉力伸手將蓬亂汗濕的鬢髮拂開,眼底掩不住的挑釁之意。豈知那女子蹙了蹙眉,道:「你說什麼?我幾時被你殺了?」

  接下來便是異樣的沉默。

  狸姬幾近嘶吼:「我在金巒觀殺的,不是端木翠嗎?」

  「難不成有人告訴你,你在金巒觀殺的是端木翠?」

  冷冷的一句反駁,狸姬竟無法回應。

  恍惚中,思緒飄飄搖搖蕩滌開去:到底是哪裡出了錯?一開始,是溫孤葦餘不願意給她取不死藥。

  「端木翠正在金巒觀禁足,撞上了她,有去無回。」

  再然後呢?

  再然後,她偷偷去了瀛洲,悄悄進了金巒觀,她看到那個女子,聽到她說:「一個人禁足在這金巒觀,真真是要悶死。」

  從頭到尾,那女子沒有說過自己是端木翠。

  是自己,以為她是,認定她是,卻原來……不是。

  一顆心緩緩下沉,明知於事無補,仍舊困獸猶鬥地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你不是在金巒觀中禁足嗎?」

  「的確是禁過。」端木翠唇邊閃過一抹譏誚,「不過,瀛洲的長老哪裡敢真的罰我?難道你不知道,我的後臺很硬嗎?」

  她的身後,可是有很大一尊神,大得連王母娘娘都忌憚三分呢。狸姬終於絕望了。

  她的眼神一點點渙散下去,嘴角牽扯出苦澀之極的笑容:「我認栽了,不過,你休想從我這裡套出什麼。」

  「我不想從你嘴裡套出什麼。」端木翠笑笑,「我想知道的,你都告訴我了。」迎上狸姬詫異的眼神,端木翠的眸中流光爍動:「我被長老禁足,瀛洲所有的神仙都知道。但我被長老解禁,瀛洲的神仙裡,只有一個人不知道。這個人,主動向長老請纓,去人間接我的細花流門主之位,所以,他只知道我禁足,不知道我解禁。」

  「不要跟我說你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如果沒有他,你不可能找到《瀛洲圖》——即使找到了,你也不會知道朔日子時可登瀛洲的秘密。為你和瘟神牽線搭橋的,也是他沒錯吧。」

  狸姬的臉色漸漸轉作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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