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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腳邊傳來啃噬聲,溫孤葦餘頗為嫌惡地往旁邊讓了讓,道:「疣熊氏,斯文些。」

  正扒開守城兵衛肚腹大快朵頤的疣熊氏茫然地抬起頭來,蹭了蹭滿頭滿面的血。弄清楚溫孤葦餘的意思之後,他整張臉都紅了——當然,由於臉上都是血,你未必會看出來,他拘謹地縮了縮肩膀,慢慢地伸手去掏那兵衛的內臟——果然斯文了許多。

  身後不遠處,狸姬正坐在城垛高處,揚起頭伸出舌頭去舔爪上的鮮血,兩條腿在城牆之外優哉遊哉地蕩來蕩去,從遠處看,你真會疑心這只是個大膽的玩鬧的女孩子。

  再遠一點的地方,是那個曾經露過一面卻再無戲份的「溫先生」。他抖抖索索地攥著個破皮囊袋依著城垛口站著,被垛口處的穿堂風吹得東倒西歪,但他認為這樣多少會讓自己好過些:因為這麼一來,鼻端的血腥氣就不那麼重了。

  「怎麼了瘟神?」溫孤葦餘斜乜了他一眼,「到了這個時節,反猶豫了?」

  原來「溫先生」實應作「瘟先生」,此瘟非彼溫。

  「溫孤公子,這這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啊……」數九寒天的冷風都吹不散瘟神腦門上的汗珠子,「萬一叫上界的神仙給曉得了……」

  「朔望晦三日,狸姬已經先後登瀛洲、蓬萊、方丈,」溫孤葦餘看也不看瘟神,「三座仙山的飲泉之中都已下了你的藥,現下,他們睡得正香,不管人間發生什麼事,他們都不會睜開眼睛。仙山這條通路一斷,上界神仙更成了瞎子,你還怕什麼?」

  「溫孤公子,你要的可不是一條兩條人命啊。」想到可能造成的後果,瘟神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這一城有幾千戶上萬口,戕害生靈,是要遭天譴的啊。」

  溫孤葦餘沒有說話,倒是一直怡然自得的狸姬開口了。

  「瘟先生,此時後悔,未免不太適合吧?」看似淡然的口氣中顯而易見地透出威脅的意味,「早些時候你怎麼不後悔?疣熊氏去請你的時候你大可以不來,溫孤公子向你討藥的時候你大可以不給。你來也來了,給也給了,放倒了三座仙山的神仙,臨門一腳,你跟我說你不玩了?」身形疾動,面上帶著嫵媚的笑,泛著血腥氣的利爪業已搭上瘟神的肩膀:「做神仙可不能這麼著啊,你說對不對?」

  瘟神的腿肚子開始打戰:「那是,那是。」

  溫孤葦餘顯然很是滿意狸姬的表現,大棒過後,金元出場。

  「只是借用一下先生的皮囊袋而已。」溫孤葦餘微笑著安慰瘟神,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不介意做慈愛狀去摸摸瘟神的禿腦殼,「待仙山的神仙醒了,人間的疾疫已過,我會把場子收拾得乾乾淨淨,不會有人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會忘記先生的功勞,自此後,先生的香火是斷不了的……」

  「香火」二字擊中了瘟神,他沉默了。他是誰?瘟神。

  不要以為沾上「神」的都過著舒服日子,他大小總算是個神,那又怎樣,自古只有敲鑼打鼓送瘟神,跟人人爭搶的財神不可同日而語。別的神仙都有舒舒服服的神仙府邸自在安閒,他過的是什麼日子?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稍一露面就惹得天怒人怨,整日價顛沛流離,荷包癟癟鶉衣百結,知道的道一聲瘟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處飄來的過路惡鬼。

  再這樣混下來,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曰死,二曰亡。

  罷了,人活著,神活著,還不都是為了圖口飯吃?橫豎已經上了賊船,最後一刻還裝什麼迷途知返立地成佛?

  心一橫,終於遞出了那個攥得緊緊的皮囊袋。

  爆竹聲起,街頭攢著街尾,聲聲辭舊歲。焰火花耀,一門鄰著一戶,朵朵迎新春。傳說,除夕夜放爆竹,是為了驚走「年獸」。

  這一夜的宣平縣,戶戶燭火通明,守更待歲,誰也不曾想到,驅走了「年獸」,迎來的卻是無窮無盡、遮天蔽日的惡疾……

  正月剛過,宣平縣便傳來大疫的消息。

  那幾天,開封府上下正為了年初五福茂錢莊的三屍命案忙得焦頭爛額。這一晚討論案情,至丑時方理出些頭緒。凶嫌的排查範圍一縮再縮,眼看那團迷霧就可能明朗開來……

  宣事太監陳公公就是這個時候到的。

  往常在宮裡見到時,陳公公總是一副不緊不慢不疾不徐的調調,拿著架子的同時也拿著嗓子,不管是宣要見駕的臣子還是去整治犯了事的宮娥,都會擺出一副看花逗鳥的姿態來。你若是露出心急火燎的神色,他定要用他那辨識度頗高的尖細聲音「啊呀呀」起個調子,然後無意識地翹起蘭花指,細聲細氣地同你講些「官家面前切忌不耐」「穩重端容方顯我大宋氣度」的話,嗡嗡嗡嗡嗡嗡,直如蚊蠅共舞,鴉雀齊噪,怎一個崩潰了得。

  因此上,當這位素日裡行婉約之道的陳公公忽地跨出豪放派的步伐,自開封府衙外橫衝直撞直至書房門口,氣沉丹田一路疾呼「包拯何在」的時候,事情的嚴重性不言而喻。

  接下來發生的事堪稱其疾如風,說不了兩句話,陳公公便火燒火燎地要包大人趕緊入宮見駕,看那情形,若非顧忌著包拯是二品大員,他擼起袖子就要上來拽了。

  簡言之,開封府諸人還在瞠目結舌不明所以之中,陳公公那邊已經連推帶搡將包拯「請」進轎子,起轎走人。

  看來事有輕重緩急,「大宋氣度」也要審時度勢,因時因地制宜。整個後半夜,開封府諸人的心頭忐忑,展昭打發王朝、馬漢出去探聽消息。兩人去了半晌,回報說差不多在同一時刻,南清宮、王丞相府、龐太師府,都有轎子急急往皇城去了。

  聽了王朝、馬漢的回報,展昭沒說什麼,倒是公孫策喟然長歎道:「如此陣仗,怕是出大事了。」

  的確是出大事了。

  禦書房內,翡翠鎏金絲香爐中的龍涎香霧嫋嫋上升,四下迤邐,頗為微妙地拂動著周遭低沉且凝滯的空氣。

  年輕的天子坐在書案之後,面無表情地掃視著垂手而立的幾位臣子,頓了一頓,又將目光轉到書案下戰戰兢兢陳詞的宣平縣令身上。

  宣平縣令的額上早已滲出細汗,他的聲音有些抖,腿肚子也一直打戰,但他儘量壓服這些反應,儘量以平靜的語氣回報這些天發生在宣平縣的事。

  臨來時,他打了無數次腹稿,將遣詞造句一再潤色,務求雅正工麗,因為風聞這位天子喜好爾雅文章——他甚至夢想天子會被他的辭采或者風範折服,遺憾著之前怎麼沒有發現這顆遺落在朝外的明珠,當場擢升他為一品大員。

  所以在準備的過程中,他一度熱血沸騰,一度眼眶發熱,一度以為祖墳冒了青煙,光大門楣有望,甚至數次喉頭發哽——宣平縣突如其來的這場大疫,直接促成了他和當朝最炙手可熱的人物直接會晤,簡直是老天開眼,一眼相中他,佛光普照,偏沒照旁人。

  彙報完畢。

  天子沒有說話,在座的幾位權臣也都默然。

  宣平縣令的心中有些忐忑,一顆心在希望與失望的水域上下浮沉。俄頃,天子揮揮手,示意他退下。

  這就……退下了?

  失望瞬間黯淡了他眼中的希冀之光,整顆心撲通一聲沉到最深處。但他還是故作鎮靜地行禮告退,動作堪稱標準,舉手投足無懈可擊——如果那個時代有所謂的大宋官員禮儀基準,毫無疑問他能成為舉國上下的標兵模範。

  誰知道呢,或者天子會為了他這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退場而賞識於他?

  跟在宣事太監陳公公背後出門,無比眷戀地回望那扇向他漸漸掩上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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