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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饒是經過嚴格篩選,院內還是擁擠得很,不時有撞擠踩踏的抱怨之聲。端木翠正往裡走時,忽聽邊上啊呀一聲,有個托了茶盞的年輕小廝不知怎地腳下一滑,便往端木翠這邊倒過來。端木翠眼疾手快,趕緊伸手將那人扶住。

  那人窘得滿臉通紅,茶水灑了一身,忙不迭地跟端木翠致歉。端木翠抬眼看時,面前的男子不過十八九歲,雖說穿得寒酸,但面皮兒白淨,眉清目秀,話雖不多,禮數卻周到,心中便有三分喜歡,也不怪他衝撞,反拿話寬慰他說:「人這麼多,撞到蹭到也是難免的,小心些就是。」

  那年輕小廝先還心下惴惴,見端木翠如此說,滿眼的感激之色,恰此時一個小丫鬟過來,見那小廝打翻了茶盞,不滿道:「姑爺,你倒是悠著些,這茶水又不是不要錢的。」

  端木翠吃了一驚,看向那小廝道:「你……你是王家的姑爺,那王繡豈不是你的……」

  那年輕人低了頭不答話,匆匆收拾了茶盞離開。端木翠見他後襟老大一塊補丁,不由失笑,心下忖道:怕是我聽錯了,穿著這麼寒酸,一個小丫鬟都能對他指手畫腳,怎麼可能是王家的姑爺呢。

  俄頃金鑼三響,卻是收妖的道士在院中起壇。人群往院中蜂擁而去,端木翠不去湊這熱鬧,遠遠地尋了張椅子坐下。

  有人過來替端木翠斟茶,抬眼看時,卻是方才見到的那年輕小廝。端木翠咦了一聲,笑道:「又是你,方才那小丫鬟怎麼稱呼你作『姑爺』?」

  那小廝似是十分猶豫,良久才低聲道:「在下樑文祈,王家長女王繡,確系小生未過門的妻子。」

  端木翠愣了一愣,想到自己一直當他是小廝,倒有些局促起來:「原來是梁公子,怎麼敢勞動公子為我斟茶。」

  梁文祈聲音壓得更低:「無妨,我原本就是在岳丈家中做些打雜之事。」

  端木翠如墜雲裡霧中,明知不該問,還是沒忍住:「你既在王家打雜,那王老爺怎麼會將女兒允了你?」

  先前梁文祈撞到端木翠時,端木翠不但沒有惡語相向,反而溫言寬慰,因此梁文祈對她懷了三分感激之意,聽她如此問,也不覺為忤,勉強笑道:「先時定親之時,兩家尚是門當戶對,後來家父遭人構陷,在下唯有投奔岳丈……」

  說到後來,面露傷感之色,聲幾不可聞。

  端木翠聽他開口說「先時結親之時」,便已猜了個大概。彼時門當戶對,自然樂於結親,現下一方家道中落,另一方自然就露出悔親之意來。雖說礙于顏面收留梁文祈,但是作踐他做些下人粗活。料想梁文祈在此處的日子也不好過,日後這門親事作不作得數還說不定,不由有些喟然,於是將話題岔開:「這王家小姐,生的什麼怪病,大夫竟瞧不好嗎?」

  提及王繡,梁文祈眉宇間更是籠上憂色,搖頭道:「也不知繡妹是怎麼了,入冬就臥床不起,我幾番想去探她,唉……」

  端木翠聽他如此說,便知王家人必然不允他去探王繡,也不知該拿些什麼話寬慰他。倒是梁文祈微笑道:「姑娘且坐,我去別處斟茶。」

  端木翠心中五味雜陳,捧起茶碗慢飲。那道士原本哼哼哈哈不知念些什麼咒語,此際忽地提高聲音,大喝道:「神師殺伐,不避豪強,先殺惡鬼,後斬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當?急急如律令!刀去!」

  只聽人群驚呼有聲,似有刀聲破空,端木翠急抬頭時,直覺眼前一迷,一道溫熱鮮血便噴在臉上,勉強睜眼,茶碗中的茶水都已染成赤紅。

  尚未了然發生何事,就聽那老道厲聲喝道:「好妖孽,此番叫你屍首分家!」

  人群鼓噪歡呼,大堆人便往端木翠身遭不遠處圍擁過去,不時有人呼喝。

  「好個妖孽,竟混在此間這麼久。」

  「虧得道長作法,收伏此妖。」

  「此番王家大小姐的病可要大好了。」

  說話間,那道長又高聲道:「速速將那妖首獻上,貧道要用太上老君三昧真火將其燒成灰燼,否則不出三刻,那頭顱便和屍身合為一體,屆時此妖又要為禍人間。」

  人群嚇了一嚇,尖叫後退。有人高高擎起那妖首,大聲呼喝道:「在這兒在這兒,讓道讓道,我將妖首送去給道長。」

  端木翠目光落在那妖首之上,驀地面色蒼白,耳際便如鳴鼓般震盪不休。

  那鮮血淋漓的人頭,不是梁文祈卻又是誰?

  那老道接了人頭,擲於先前置好的銅爐之中,幾個下人趕緊過來舉火。不多時火勢大起,銅爐之中逸出焦臭之味來,離得近的人忍不住掩鼻後退。偏還有人湊上前去,往那銅爐中窺視,道:「好個妖怪,燒起來都這般臭。」

  不多時妖首燒盡,又有幾個下人將剩下的屍身用草席裹將出去。那王大戶滿面喜色,自內院出來,沖道士作揖道:「道長神術,小女果然大好了。」又搖頭嘆息:「我這個姑爺,真真想不到,竟被妖孽迷了心了。」末了向人群拱手:「多謝各位鄉親前來助陣,在下後院薄設酒宴,今日小女大好,宴請眾鄉親。」

  人群之內歡聲大作,你推我搡,歡天喜地俱往後院去了,此間只留下幾個下人丫鬟灑掃。

  先前斥責梁文祈的小丫鬟萍兒正挨桌收起茶碗,忽地看到近前一個輕裘大氅的年輕女子,仍是立於當地不動,不由上前道:「姑娘,此間要收拾了,客人都往後院去了。」

  喚了兩聲,那女子只是不答,萍兒心中奇怪,伸手推那女子,誰知剛挨到身子,那女子竟應聲而倒。

  萍兒臉色刷地煞白,旁邊的小廝李三大著膽子過來探那女子鼻息,忽地啊呀一聲,嚇得魂飛魄散,手足並用爬將開去,顫聲道:「當家的,可了不得了,這姑娘竟活活嚇死了。」

  每個城市都活躍著這樣一群人,他們夏天搖著扇子就著樹蔭吃瓜,冬天籠著袖子擁著火爐取暖,不熱亦不冷的辰光,他們就晃跡於熙熙攘攘的熱鬧街市,以追看夫妻操戈、兄弟鬩牆、地痞鬧事、流氓群毆、官差捕人為樂,樂此不疲,疲完還樂。

  癩頭三就是開封城中此類人群的典型代表。

  這一天午後,天色灰濛濛的,冷風直往人的頸子裡灌,一場大雪就在眼裡。路上的行人不多,僅有的幾個也是瑟縮著脖子匆匆趕路。眼瞅著今日沒什麼熱鬧可看,原本蹲坐在酒樓外牆角的癩頭三歎口氣,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忽然想起了什麼,抬腳踢了踢與自己志同道合且正倚著牆角打盹的疤四。

  「四子,你有沒有發現,」癩頭三若有所思,「細花流已經很久沒到街面上拿人了……有多久了?一個月?」

  「不止吧……」疤四打了個哈欠,換了個方向繼續打盹,連眼睛都懶得睜開,「我記得年前細花流就沒露過面了,滿打滿算也快兩個月了。」

  「怪了……」癩頭三嘀咕,「細花流的人都去哪兒了?」

  抬頭看時,忽地又咦了一聲:「下雪了,什麼時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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