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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人偶娃娃

  現在,展昭往端木草廬去的次數很勤。

  其實他每次去的時候,端木翠未必會在。端木翠不在的時候,展昭會在臨院的桌旁坐下,自己為自己斟一杯杜康。只此一杯,那小小的酒壺,斟出這一杯後,再倒不出半滴。

  有幾次酒到中途,端木翠恰好回來,嘻嘻笑道:「我也來喝一杯。」伸手倒時,那酒壺便又汩汩傾出美酒來。

  端木翠問:「那鎮活符可還管用?」

  展昭點頭:「管用。每次進來,這草廬中的精怪都成了尋常物事,不開口,不說話,不作怪。」

  端木翠接口:「只是你每次轉身離開,它們便擠眉弄眼,互通有無,說不定對你品頭論足,喋喋不休。」

  展昭脊背發涼,道:「別再說了。」

  端木翠偏不住口:「若你此時回頭,說不定能看見那架上的酒壺,長出兩隻綿軟的腳來,在架上行來走去……」

  話音未落,展昭已逃至數十丈外。端木翠笑彎了腰。

  數次之後,再嚇不到展昭。

  又有一次,展昭問端木翠:「經常聽說細花流的人在拿人,細花流的門人住在哪裡?」

  端木翠說:「當然是跟我住在一起。」

  展昭不信:「我來了這許多次,一個都沒見著。」端木翠指指內屋:「不信自己進去看。」

  第一次見端木翠時,那幻作翠玉的魑便是自內室出來,又歸寂於內室,是以展昭心中,對內室始終存了三分忐忑疑懼。

  端木翠眼眸輕轉:「你不敢?」

  展昭不答,大步過去,抬手掀開布簾。只是普通的狹長內室,甚至沒有家什。

  右首邊的牆上,每隔五六寸便有一層隔板,隔板上密密麻麻,立滿了各色各樣的人偶娃娃。

  有穿紅的、著綠的、年老的、年少的、男的、女的、美的、醜的、握刀的、持劍的、撫琴的、下棋的、垂釣的、酣眠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而左首邊的牆上,卻貼滿了大大小小的黃色符紙,朱砂畫就的符,展昭一個也不認識。

  展昭恍然:「根本就沒有什麼細花流門人,都是你所驅的精怪?」

  「是啊,」端木翠笑答,「各行各業,只有我想不到,沒有我做不到。」

  那以後,展昭再去尋端木翠,經常會給她帶去一兩個人偶娃娃。大都是巡街的時候看著喜歡,便買了。

  端木翠先還不說,後來就沉不住氣了。

  「展昭,你莫再買這些玉皇大帝、觀音菩薩、豬精猴怪,這些人上街拿人,豈不是要嚇死一大片?」

  展昭渾似沒聽見,下次再來,送來的還是妖魔鬼怪。端木翠長歎一口氣,也就由他去了。

  那日張龍和趙虎緝拿人犯回來,帽子歪了,頭發散了,衣服也撕破了,兩人互相推搡著進門,悻悻地來找展昭。

  張龍先開口:「展大人,那個叫端木翠的女人是不是很了不起?」展昭心裡咯噔一聲,抬起頭,目光在張龍的臉上停留了一回,又轉到趙虎的臉上。

  「也不是很了不起,但是在路上遇到她,能躲著走最好。」

  張龍似乎哆嗦了一下,趙虎也有點傻眼了。

  「那,如果我們不小心……我指的是不小心……」趙虎小心翼翼斟酌字眼的同時亦在小心翼翼斟酌著展昭的臉色,「砸了她的家……」

  趙虎沒有繼續說下去,恁誰看到展昭現在的臉色,都不會自討沒趣的。

  「你們兩個這麼大膽色,」展昭一字一頓地說,「怎麼沒想著去把龐太師的家給砸了呢?」

  趕往端木草廬的路上,展昭一直斟酌著該怎麼向端木翠賠禮道歉。據張龍、趙虎所言,兩人在西郊端木草廬附近追到了逃犯,經過一番激烈打鬥方才把逃犯制服,打鬥過程中難免殃及池魚。

  這「池魚」指的就是端木草廬。

  所以,張龍和趙虎是「公事公辦」,殃及端木草廬實屬「無心之過」,還望端木姑娘「大人大量」,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端木翠俏生生立於端木橋頭,似笑非笑地看著疾步過來的展昭。展昭先去看端木草廬,還好,原以為端木草廬可能是被「夷為平地」那麼慘,現在看來,只是破了邊邊角角,摔了鍋鍋碗碗,不似想像中那麼慘不忍睹。

  「還好?」端木翠柳眉一挑,「展昭,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說話間,手指輕挑,展昭懷中的「鎮活符」竟似有了活氣般,施施然飄將出來。端木翠再伸手從符上拂過,那符漸轉褶皺,有火苗自符中央燃起,轉瞬工夫,便只燃剩了灰燼。

  「自己看看聽聽,是不是還好?」

  院落中先還一片死寂,緊接著絮叨呻吟之聲絡繹不絕,那些個平常物事如同冬眠醒轉的活物,慢慢翻轉了身、伸展了四肢、支撐了軀體,茫茫然四下觀望。籬笆門弓下背來,原本稀疏錯落的籬笆條糾成一團,頗似一張痛楚的人臉,見展昭看它,忽地張口抱怨道:「張龍踹得我好狠。」

  展昭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兩步,卻聽腳下哎喲一聲,低頭看時,卻是一隻摔豁了口的青花瓷碗,圓睜了兩隻綠豆大的眼睛,先看一眼展昭,然後滴溜溜四處亂瞄,口中喃喃有聲:「門牙,摔了我的門牙。勞駕,讓個道。」

  一時間,草廬內外,盡是呻吟之聲埋怨之語,有閃了腰的、折了腿的、斷了胳膊的,那些個鍋碗瓢盆掃帚茶壺,果真如端木翠之前所說,「長出綿軟的腳來」,舉步蹣跚,一搖三晃,四下躑躅,偶爾撞在一起,更是嘮嘮叨叨沒完沒了。

  展昭先還覺得駭然,看到後來竟有些恍惚,覺得面前這牢騷滿腹的鍋鍋碗碗,像極了怨艾不滿的眾生萬相。

  端木翠道:「眾生皆是皮相。展昭,我倒覺得這些物事,比那些偽善卑劣之人有人味多了。」說著俯身撿起一片碎瓷,擲向那青花碗:「接住你的牙。」

  那青花碗東張西望,已行至籬笆門處,一聽此話,骨碌碌滾將回來,伸出兩隻火柴梗粗細的胳膊,滿心歡喜地將那門牙接過去,鄭重其事地安在豁口之上。

  展昭聽端木翠語氣中並無責怪之意,心中稍稍舒展,笑道:「這便沒事了吧?」

  「沒事?」端木翠依然是一副不痛不癢的調調,「事大了去了,你去內室看看。」

  說著雙手輕拍,院中嘈雜紛亂的物事立刻原路回轉各歸各位。掃帚規規矩矩地回立於牆角,鍋鍋碗碗列隊回歸灶房。那青花碗行在隊伍最末,不忘回頭跟端木翠說一句:「多謝啊……」豁口尚未長合,說話絲絲漏風,展昭險些便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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