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無處可逃 > 有一種愛,誰敢言說 | 上頁 下頁


  江律文想說的那句話,依然沒有出口。而那點火星到底還是沒有著起來,只剩下灰白的煙灰,如芥塵般四散飄揚。

  杜微言早上醒來的時候,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又無意識的伸手,抹了一把臉。

  她閉了閉眼睛,重新把頭埋進空調被裡。過了好一會兒,身體慢慢的舒展開,頭頸向後伸仰,視線看到了床頭掛著的那個面具。

  黃楊木雕成,又被漆上了一層古樸而厚重的暗漆。泥土的色澤,不似黑色的枯荒,近乎褐色。那張臉鼻樑高聳,雙目突出,像是一尊撕碎小鬼的天王。

  她慢慢坐起來,離那個面具更近了一些。其實這個面具看多了、看久了,猙獰的模樣中,會生出了幾分親切來。

  凡是來過她家、每個看到過這個面具的人都會驚訝:「微言,你把這樣一個東西掛在床邊,晚上不做噩夢?」杜微言每次都一怔,然後微笑著說:「怎麼會?這個面具……有神靈保佑啊!」她半開玩笑的語氣往往讓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笑了。都是搞語言科學的,這個年頭,誰會有人信怪力亂神的東西?

  杜微言在床上賴了一會兒,伸出手指夠了夠那個面具,輕聲說:「還真的做噩夢了呢!」

  收拾完後出門上班。她從碩士畢業之後,就一直在社科院下屬的臨秀省語言資訊研究所工作。因為臨秀省省內各民族混居雜居,研究所的重點也一直是在方言文化上,這也和杜微言研究的方向很一致。

  她進辦公室,像往常一樣整理資料,直到小梁探了頭進來喊她一起吃飯。

  杜微言笑嘻嘻的把手中的筆放下,站起來:「走吧。」

  研究所的小食堂伙食向來不錯,杜微言抿著椰汁,不時抬頭,看看高高架起的電視,此刻正在播午間新聞。

  「小杜,你知不知道我們下周就要去明武那邊?我早上聽所長他們說了……」

  說起了明武,杜微言忽然記起昨天自己去公安局的經歷,忍不住告訴同事:「哦,對了……你知不知道我昨天去了趟省公安廳……」

  「為了慶祝紅玉闐族自治州成立五十周年,省委書記XXX趕赴紅玉,與民眾座談,並且會見了各行各業代表……」

  杜微言停下了話頭,目光不由自主的又抬起,看著畫面一幀幀的掠過,最後定格在一間會議室中。書記正在和人民群眾座談。而播音員的發音字正腔圓:「……這充分體現了黨中央、國務院對闐族人民的深切關懷和殷切希望,充分展現了全國各族人民對闐族人民的深情厚誼和美好祝願,充分展示了各民族共同團結奮鬥、共同繁榮發展的時代精神和光明前景。」

  鏡頭又環繞會議室一周,出乎意料的,又在一個角落停了數秒。

  仿佛有一隻大手攫住了杜微言的心臟,將所有的血液擠出了心腔中,迅疾無比的壓入了四肢——在酒店裡的那種窒息和暈眩感又浮現來,愈加的強烈。

  那個男人靠著沙發,即便是坐著,身影依然修長而筆挺,像是竹節,又或者是高峻的山峰——而眉目間……

  他的眉目是這樣的麼?英俊得叫人覺得沉靜?英俊帶著幾分桀驁?

  好像是他,可又不像是他。

  杜微言那口飯噎在喉嚨的地方,上不上,下不下。

  她想低下頭。然而即便是在電視裡,那人的目光卻仿佛感知到了攝像機的存在,透過鏡頭,充滿穿透力,奇跡般的擺脫了時間和空間的桎梏,和她對視。

  一直到這則新聞結束,杜微言提起所有殘存的意志,看了一眼電視機一角的時間——12:29:20——它是真的停滯了麼?還是突如其來的記憶,將自己淹沒了?

  這麼說起來,昨天晚上在大廳看到的那個人,真的是他麼?

  第三章

  「小杜,哎,小杜!」小梁的聲音傳過來,終於將她從一種近乎夢靨的狀態下驚醒,「杜微言!你話怎麼說一半啊?」

  杜微言回過神來,已經忘了自己之前說了什麼,低低咳嗽了一聲,臉色有些難堪:「我剛才說什麼了?」

  「公安局!」小梁有些不滿的提醒她關鍵字……「你忘了?」

  忽然沒了繼續聊天的興致,杜微言匆忙的將幾口飯吃完,將餐盤一端,站了起來:「其實沒什麼……我去實驗室。」

  電腦嗡嗡的響著,一直在篩選和對比語料。

  杜微言躲在這樣固定頻率的聲音後邊,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她的手指輕輕的敲擊著白色的桌面,看著電腦螢幕上的工作條一點點的拉長,再縮短,仿佛是一個圖形變換的遊戲。

  「小杜,你有一份快遞。」

  杜微言將耳機摘下,轉去門口接快遞。

  拆開一看,是鄰市某大學主辦的漢語語法研討會的邀請函,時間是在下個月,邀請她在會上發言。

  這兩年來,這樣的邀請函,她不知道接到過多少。杜微言每次都想起爸爸對自己開玩笑說:「你呀,就靠著那一篇文章,足夠吃一輩子的飯了。」

  她知道父親的意思,一方面自然是有幾分為女兒自豪的;另一方面,卻也在小小的警策她,不要在研究上裹足不前、不求進步。

  杜微言的父親杜如斐是A大赫赫有名的一位人類學家,最大的愛好是攝影,每天都背著大大小小的相機和三腳架在城市和鄉村間奔波。退休前兩年,因為這個愛好的影響,連研究方向都轉移成了民間信仰,並且不止一次的歎惋:「唉,早幾年去研究民間宗教信仰就好了。這個好,這個有意思。」

  她的母親早逝,因為工作方便,自己住在市區,而老父親一個人住在天尹市郊的一套小宅子裡,養花弄草,出門踏青,也是不亦樂乎。她就勸杜如斐說:「爸爸,你當興趣愛好玩玩就可以了,千萬別像以前那樣拼命了。」

  許多人第一次見到杜微言,總覺得這個看起來還有些娃娃臉的小女生,能在語言資訊研究所工作,大概多多少少總是因為父親的關係。每到這個時候,杜微言再好的脾氣,也會忍不住會有些生氣。

  因為她可以完完全全的、毫不臉紅的說,自己能進這個國家的方言基地,只是因為自己的那篇論文——《闐族方言考證》。

  這篇論文的框架,是建立在喬姆斯基的普遍語法理論基礎上的。

  普遍語法理論有一個極為重要的觀點,就是人類所有的語言都有一種共性,它不是指具體的發音或者語法,而是指每一種語言,都有一種最深層的本質上的東西是共通的。

  這個理論在西方創立後,一下子風靡了世界,爭論者有之,而更多的則是贊同和認可。尤其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士,認為這就有可能驗證了《聖經》中巴別塔時代前全世界使用同一種語言的假設,為此而欣喜若狂。事實上,大抵上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對於有些玄乎的東西,總是抱有特別的好感和熱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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