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無處可逃 > 醒來時的一記陽光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清清脆脆的「喀喇」一聲。

  一地的素瓷,仿佛剛剛凋謝的、尚在風中顫抖的玉蘭花瓣。

  膝蓋重重的跪在地上的時候,將椅子也順勢帶倒了——這一切不過是讓情況更糟罷了。洛遙覺得自己的左膝肯定是磕破了,可是此刻,自己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目光也不知道該放在哪裡。一低頭,會是滿目的碎瓷,在恒溫的屋內,因為燈光清冷,又仿佛身處碎星滿天、又寒意逼人的冬夜。

  宣德年間的瓷器,館裡剛剛接受的捐贈品,李家一直將它當作了傳家寶,自己只在故宮見到過一次的絕世珍寶……不管它是什麼……她犯了清理文物時巨大的、不可饒恕的錯誤,用最蠢的方式被打破了最熱愛的一個夢想。

  洛遙不知所措的坐在那裡,耳中神經質的開始響起了一次又一次的破裂聲,仿佛音帶功效的重放。她可以責怪別人麼?怪那個同事把手機帶下來給自己?怪那個號碼一次次的給自己打電話?她抿緊了唇,一時間大腦又陷入恐怖的暫時空白中。她幾乎感激這次空白,只覺得自己沉在了水中,肺裡的空氣只夠支撐最後的幾秒時間,而這幾秒之後,她又將被迫浮出水面,激靈靈的回到現實的世界。

  如果可以溺斃該多好……如果只是個噩夢該多好……

  可心裡還有個隱秘的聲音在告訴自己,這不是噩夢,她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了……每次她都這麼麻痹自己,最後卻發現,自欺欺人醒來那一瞬,才真正是鑽心剜骨般的痛楚。

  手機又響了起來,她得給自己找些事做,於是像是行屍走肉一般,掙扎著從地上起來。這一次她連號碼都沒有看,很直接的接通,亦沒有讓對方先開口。

  「展澤誠,你有什麼事非要在我工作的時候找我?」

  對方的聲音很冷:「你終於願意接了?」

  她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幾乎要吼出來:「你……」客片刻之後,洛遙收斂了語氣,有些心灰意懶的將語速放慢,將眼淚重新忍了回去,「我現在很忙,有什麼事,你晚點的時候再聯繫我,行不行?」

  展澤誠握著電話,只是覺得她的聲音不對,他瞬間有些遲疑:「你怎麼了?」

  洛遙慢慢的把手機拿離開耳朵,聲音越來越低:「我求你了……真的不要再來找我……」

  很微弱的聲音,展澤誠幾乎聽不清她再說什麼,下意識的說了句「喂」。可是那邊已經掛了,只剩下了令人不安的忙音。

  他看不見她的臉,可卻熟悉她的聲音,也熟悉她的無措和強忍住的哭意。於是看了一眼時間,還是上班時間——他實在想像不出來,這個時候,會發生什麼事,讓她這樣失魂落魄。

  第一個沖進工作室的是范館長,然後是一個個同事,人人如臨大敵。其實每個人的神情都告訴洛遙,她已經闖了大禍。而這個大禍,恰巧又是不能彌補的那種,因為她看見館裡修復瓷器的專家已經將碎片收集在工作臺上,小心翼翼的比對,可是卻在輕輕的搖頭。

  有片碎瓷正對著自己,如血的胭脂紅,像是電視裡用來割腕的瓷片道具。

  就這麼出神的時候,館長已經走到洛遙面前:「你跟我出來一下。」

  她不敢去看老人的眼睛,因為她知道老先生向來是把館裡每一樣藏品都當作是自己的孩子一般珍視。走到門口也不過數米的距離,她跟著老人的腳步,竟分不清此刻是希望快一些好,抑或是慢得永遠走不到盡頭。

  范館長也是很久沒說話,銀白的頭髮的燈光下顯得閃亮,他的語氣顯然經過了斟酌。

  「洛遙,今天開始你就暫且當作休息吧,等上面的通知。具體怎麼解決,我們還要再考慮。」

  她的手指輕輕捏著自己工作服的側襟,良久一聲不吭,館長的話裡竟然沒有半分責怪,這讓她更加的難受和焦躁。

  「你要有思想準備,行政處分是肯定有的……至於其他……」老人歎了口氣,「以後再說吧。」

  洛遙低低的答應了一聲,依然沉默著,連頭都沒抬起來,轉了身就往辦公室走去。其實她知道自己本該說一句對不起,可是木已成舟,一句對不起又顯得何其蒼白和脆弱?她連一句微弱的抗辯,或是詢問都沒有,仿佛這條走廊走向的是自己所鍾愛的事物的終點。

  走到辦公室門口,卻又停下了腳步,因為聽到同事們在說話。

  「唉,她來了三年,一點錯都沒有,怎麼一下子就……」

  「不知道老頭子怎麼處分她啊?一個年輕小姑娘,也不是故意的……」

  不知道有誰歎了口氣:「怎麼處分也不歸老范管。你們記得前幾年那次事故沒有?那人打碎了一個哥窯瓷枕,最後還坐了牢。」

  洛遙忽然記起來了,那還是她在博物館當義務講解員時培訓,當時講起的一個案例。課上講,根據文物的珍貴程度和不同程度的損壞情況,最嚴重是要追究破壞者刑事責任的。

  是真的該坐牢……她在心底對自己說,有的錯誤,是需要懲罰的。如果坐牢可以讓那個瓷杯被修補得完美如初,她一定毫不猶豫;如果坐牢可以讓自己稍稍舒緩此刻的心情,她也絕不退縮。

  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只是不敢進去,生怕一進去,同事們會一窩蜂的過來安慰自己。她還沒想好自己該用什麼樣的語氣和表情回應。於是費力的想了很久,幸好更衣室的鑰匙隨身帶著,便轉了方向。

  她換下工作制服,制服裡的領子還是皺皺的,軟軟的沒有力道,洛遙用手指用力撫了一遍,整齊的疊好,鎖上了櫃門。大衣剩在了辦公室沒拿,索性就這麼出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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