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無處可逃 > 醒來時的一記陽光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可是無論怎樣,都輪不到那個島國的民族來嘲笑。

  她還來不及流露自己的感情,卻清楚的聽到了一聲嗤笑。於是回頭看了一眼,是兩個中國人,其中一個坐在窗邊,眉目英俊,嘴角輕彎,毫不掩飾的蔑視和不甘。

  日本教授被打斷了,有些不悅,於是問了句:「有什麼好笑的?」

  那個男學生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在笑井底之蛙。中國地大物博,只要沒被一些外來的強盜炸了個遍,總也會有一兩處地方留下了建築的。」

  日本的教授沉默了一會,仿佛沒聽見,繼續上課。她也記住了那個師兄,展景榮。

  她亦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施學成的。彼時的他,和展景榮一起,是讓人人的側目的、才華橫溢的兩個中國學生。

  那時候亦是年輕,誰又會想到,若干年後,他們真的找到了唐代的木構建築,其中的一人已然皈依了佛門,面目祥和安定。而另外的兩人,縱使曾經山盟海誓,餘生卻再不相見。

  喻老師的歲數已經不小了,或許是心態素來的寧靜,看起來並不顯老,總是約莫五十出頭的樣子。平常也總是極淡泊端莊的,就連做學問也是如此,總是不急不躁,並教導學生們也是如此。

  白洛遙算是她的關門弟子,因為馬上就要退休,按照慣例,這幾年這位女教授已經不帶學生了。或許是緣分,複試面試的時候她本來只是考官,卻給自己收了最小的一個學生。師生關係很好,對洛遙仿佛是長輩教導家中的小輩,盡心盡力,又一絲不苟。的f

  已經不算年輕的導師,在這次考證中,像是有著用不完的精力,不眠不休。實地勘察了很多次,反復的看那些拍下的照片,研究著牆上被香火熏黑的壁畫,和建築系和藝術系的教授們共同探討。洛遙有時候也擔心她的身體,因為她的心臟不好,總是要隨身帶著速效救心丸。最近則更甚,她常看見老師蹲在雲初寺的某個柱礎處,捂著胸口,臉色蒼白,可是臉頰又有著病態的潮紅,神情可見極度的激動。

  她忍不住勸她,可是導師總是在笑:「我身體沒事,現在不幹,等到老了幹不動了,就只能後悔了。」

  山上的老和尚倒是漸漸的少來了,提起這個,導師就神情淡然,雲淡風輕中有著怔忡:「他的身體也不好,我勸他不要下山走動了。」

  寒風肅起,將大片大片的秋葉吹落,萬事萬物,枯榮轉瞬。

  那是洛遙最後一次見到了那個眉目祥和的老師父。

  他依然是在自己的屋子裡坐著,輕輕撥動手裡的念珠,然後細微的、幾不可見的抬起眼,看了一眼進來的人,微笑。

  洛遙看見導師微微紅了眼眶。任是誰,都知道這樣一位病骨支離的老人,都知道再也撐不下去了。

  可是導師什麼都不說,老師父也不說話,最後只是向洛遙招招手。

  她走過去,他便向她伸出手來,將一粒圓潤的珠子放在她的手心裡。大約是鴿子蛋的一半,又比尋常的珍珠稍微大上一圈,仿佛貓的眼睛,深邃美麗。洛遙見過的,在他不離手的念珠下端綴著,僅此一粒。

  他微笑著說:「小姑娘很好,心也很乾淨。」

  洛遙回頭看了一眼,她的導師臉色蒼白,終於叫了一聲:「師兄。」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們竟是師兄妹的關係。也終於知道了,這樣一個寧靜的生活在山間的老僧,曾經亦是在外留學,揮斥方遒,風雲閱遍。只是在某個時候,幡然悟了,選擇了另一條人生的道路。

  喻惠茹在向學生說起這個的時候,淡淡笑了笑:「師兄他……就是有些像弘一法師。」

  洛遙無聲的點點頭,手裡攥著那粒珠子,她知道很珍貴,不僅是因為這是能避邪的寶石,更因為它隨著大師一輩子,滲進了清淡平和的味道。

  第二日老師父就圓寂了,喻老師卻並沒有洛遙想像的那麼哀慟,只說:「我是學宗教的,他那時候學建築,可是不管什麼事,他卻比我看得開。」

  感慨到最後,無非四個字:悲欣交集。既為逝者的解脫覺著欣慰,卻又因為離去而忍不住傷感。

  白洛遙看著老師坐在窗臺前,神情宛如舊時的女子,秀長的眼睛有著難以描述的美麗。時光在她身上流淌,她的身上有很多故事,可是她不開口,只是沉默著回想。

  耶誕節那天,是他們近一個月來唯一一次約會。展澤誠甫一見她,就皺眉,然後問她:「誰虐待你了?怎麼瘦了這麼多?」

  洛遙自己也鬱悶,明明是冬天,她的食量日漸增加,偏偏還是在瘦。她悄悄伸出手去挽住展澤誠手臂:「我們去看話劇好不好?今天好像最後一場哎。」

  展澤誠側過頭斜睨她一眼:「我訂好餐廳了。」最後看她不說話,一雙眼睛烏溜溜的看著自己,又歎了口氣,自動妥協:「話劇幾點?」

  離開演還有半個小時,小小的劇院裡沒多少人,光線昏暗。

  展澤誠忽然覺得肩膀上微微一沉。不過兩三分鐘的功夫,她靠著椅背,慢慢的睡著了,頭就蹭到了自己肩上,呼吸清甜。他小心翼翼的扶了扶她的身體,讓她倚得更舒服一些。又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

  有服務員替人領座走過來,手電筒的光線照過來,仿佛刺進黑暗的一道陽光。他借著那絲微弱的燈光,只來得及看見她秀氣的鼻子,就在自己的領側,只要微微一低頭,就可以親吻到。嘴唇幾乎已經觸到了,最後還是停下,因為她睡得很安靜,而他只是怕驚醒她。

  開演的一刻,洛遙卻奇跡般的醒了。

  舞臺的燈光幾乎在同時打亮。

  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話劇。

  主角是一個木偶。它在就酒吧裡喝酒,聽著各種酒醉後的污言穢語,看著韶華不再的女明星勾引酒保。

  水龍頭裡的水滴滴答答。

  轉眼已是二十年後,換了一批面孔,換了一個半老的女人,可是生活的面目驚人的相似。

  它還在喝酒,水龍頭裡的水還在滴滴答答,仿佛精准的計時器。

  這樣的生活並沒有什麼值得羞恥的,空虛,寂寥,糜爛。

  其實不止是生活,更像是每個人荒蕪的精神。

  洛遙替它數著水滴,一,二,三,四……忽然覺得心驚膽戰,仿佛那個數字有著魔力,可以吸引自己不斷的繼續。是啊,二十年的時間,如果不數數字,它還能幹什麼?二十年的時間,如果什麼都沒了,只是行屍走肉的繼續,難道不覺得不寒而慄麼?

  最後還是展澤誠低聲喚她:「結束了,還發什麼呆?」

  寥寥幾個觀眾開始鼓掌,終於將她徹底的驚醒。洛遙看著臺上簡單的道具,和僅有的三個演員,忽然覺得這僅僅一個小時的表演這麼短暫,在滴滴答答簡單重複的聲音中,幾乎在一瞬間,那人的一生就過去了。

  才出大廳,洛遙微微揚起臉說:「我餓了。」語氣楚楚可憐,仿佛是他餓著她了。展澤誠看看時間:「你想吃什麼?」

  她從暖氣很足的大廳裡出來,被凍得一哆嗦,用等他取車的時間考慮要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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