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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麻辣燙被送進急救室,宋翊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臉色煞白,整個人如被抽去魂魄,不管我和他說什麼,他都好像聽不到。

  我給麻辣燙的媽媽打電話。深夜三點多,電話響了半天,才有人接,老年男子的聲音,略微急促地問:「你是蘇蔓?小憐出了什麼事?」

  我無暇驚訝于他的智慧,快速地說:「她現在在醫院的急救室,我們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此時,聲音倒平靜了:「哪家醫院?」

  我報上醫院地址,他說:「我們立即到。」

  不到半個小時,一位面容方正的男子和王阿姨匆匆而來,王阿姨看到宋翊,滿面淚痕地沖過來:「我就知道你會害她。」

  「阿雲。」許仲晉拉住王阿姨,完全無視宋翊,只和我打招呼,「蘇蔓?小憐給你添麻煩了。」

  「伯父不用客氣,我和麻辣燙……憐霜是好朋友。」

  ***

  不一會兒,有幾個醫生趕來,這家醫院的院長也趕了來,整個樓道裡人來人往,亂成一團。院長請許伯伯到一間屋子休息,從屋子的大玻璃窗可以直接看到急救室裡面。

  宋翊仍然坐在急救室門口,不言也不動地等著。我陪他默默坐了一會兒,有人來叫我,說王阿姨想和我說話。

  進去後,發現王阿姨一直在哭,能說話的顯然只有許伯伯,他問我:「小憐手術後身體恢復得很好,從來沒有任何問題,為什麼突然就這樣了?」

  我覺得只能實話實說:「她發現了宋翊是許秋的男朋友,又發現了她的腎臟是許秋的。」

  王阿姨聽到,眼淚落得更急,一邊哭一邊罵宋翊。

  許伯伯盯著急救室內忙碌的醫生,臉色很難看。

  我突然想起陸勵成,這人這麼久都沒上來,看來是被員警抓走了。

  「許伯伯,剛才憐霜……」

  「我聽到你叫小憐麻辣燙,是她的外號嗎?你就叫她麻辣燙吧!」

  「好!剛才麻辣燙突然昏倒,我們為了儘快送她到醫院,闖了無數紅燈,還差點撞翻一輛警車。是陸勵成開的車,他被員警抓走了。」

  許伯伯看向坐在屋子角落裡的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他立即站起來,向外走去。

  許伯伯沒做什麼承諾,所以我也就不能說謝謝,只能當剛才什麼話都沒說過。

  ***

  很久後,看到急救室的醫生向外走,我立即沖出去,和宋翊一起圍住醫生。醫生根本不理會我和宋翊,直接走向屋子,和許伯伯講話。

  我和宋翊只能站在門口偷聽。

  有一個醫生應該是麻辣燙的老醫生,和許伯伯很熟,沒太多修飾地說:「情況不太樂觀,她體內的腎臟和身體出現了排斥。」

  王阿姨叫:「怎麼會,已經六年了,這麼久都沒有排斥,怎麼突然就排斥了?」

  一堆專家彼此看著,表情都很尷尬,最後是一個年輕的醫生解釋說:「這種現象在醫學上的確很罕見,一般來說排斥反應最強烈的應該是移植手術後的頭一年,時間越長越適應,不過也不是沒有先例,英國曾有心臟移植十年以後出現排斥反應的病例。目前,您女兒出現排斥的具體原因,我們還沒有辦法給出解釋,我們只能根據病體現象判斷本體和移植體產生了排斥。」

  王阿姨還想說話,許伯伯制止了她:「現在不是去探究科學解釋的時候。」他問醫生:「排斥嚴重嗎?」

  年輕醫生接著說:「我們人類的身體有非常完善的防禦機制,對外來物如細菌、病毒、異物等異己成分有天然的防禦方法,這些方法包括攻擊、破壞、清除。正常情況下,這是身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所謂排斥反應就是腎移植後,供腎作為一種異物被身體識別,大腦發出指令、並動員身體的免疫系統發起針對移植物的攻擊、破壞和清除。一旦發生排斥反應,移植腎將會受到損傷,嚴重時會導致移植腎功能的喪失,甚至危及生命安全。目前,我們還不能確定排斥反應會進行到何種程度,這要取決於病人大腦對移植腎的判斷和接納。」

  ***

  我只覺得如同被人用一把大鐵榔頭猛地砸到頭上,疼痛來得太過劇烈和意外,整個身子都發木,反倒覺不出疼。我身旁的宋翊身體搖搖欲墜。王阿姨猛地向外沖來,如一只被搶去幼崽的母貓般撲向宋翊,劈頭蓋臉地打宋翊。

  「我們許家究竟欠了你什麼?你害死一個不夠,又要害死另一個,如果憐霜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和你同歸於盡……」

  眾人拉的拉,勸的勸。

  ***

  我麻木地看著一切,只覺得我的身體一時熱、一時冷。

  麻辣燙是多精神的人呀!從我認識她起,她嬉笑怒駡、神采飛揚,從來沒有吃癟的時候,整個一混世女魔王!她怎麼可能會死呢?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他們仍然又哭又罵又嚷又叫,我安靜地走進了隔離病房,揪著麻辣燙的耳朵,對她很用力地說:「你聽著,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如果真覺得我是你姐妹,你就醒過來補償我,我要真金白銀看得見摸得著的補償,你丫的別用什麼『對不起』『原諒我』這種鬼話糊弄人!他母親的,這種話,說起來又不費力氣,讓我說一千遍我也不帶打磕的,你可聽好了,你姐姐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不接受!」

  護士沖進來,把我向外推:「你神經病啊?沒看病人昏迷著嘛!趕緊出去,出去!」

  我朝著病房大叫:「麻辣燙,我不接受!我不接受……」

  我被兩個護士架著,往外拖。她們把我強塞進電梯,按了一樓。電梯門關上,我被鎖在了徐徐下降的電梯裡,我拍著門嚷:「麻辣燙,我不接受,不接受……」

  電梯門緩緩打開,我跌到了地上,我突然覺得好累好累,身子軟得一絲力氣都沒有。

  值班的保安看見我,忙來扶我,安慰我說:「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

  我一把拍掉他的手,揪著他的衣領子,朝他怒吼:「你說誰死了?你說誰死了?麻辣燙不會死……」

  保安嚇得連連說:「沒死,沒死。」

  一個人一邊把我懸空抱起來,一邊和保安道歉:「對不起,她受了點刺激。」

  他就這樣把我抱出了醫院,我用力向後踢:「陸勵成,你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他把我帶到僻靜處,才放下我,我轉身就去打他,誰要你多管閒事?他把我向他懷裡拽去,用兩隻胳膊牢牢圈住了我,我胳膊雖然動不了,可仍然在又踢又掐。他一手緊抱著我,一手輕拍著我的背。我打著打著,突然就沒了力氣,頭埋在他的胸膛上,失聲痛哭。

  媽媽走了,爸爸走了,我實在再承受不了一次死亡。

  太不公平!死者可以無聲無息地睡去,生者卻要承受無窮無盡的痛苦。

  陸勵成一直輕拍著我的背,低聲說:「乖!不哭了,不哭了。」他就如哄小孩子,可也許正因為這個動作來自童年深處的記憶,曾帶著父母的愛,撫慰了我們無數次的傷心,竟有奇異的魔力,我的情緒慢慢平靜。

  等我哭累了,不好意思地抬頭時,才發現他半邊臉紅腫,好像被人一拳擊打在臉上。

  「員警打你了?他們暴力執法!你找律師了嗎?」

  他不在意地笑:「我差點把人家撞翻車,他沖下來打我一拳算扯平。」

  ***

  已經淩晨六點,東邊的天空泛起橙紅,醫院大樓的玻璃窗反射出一片片的暖光,空氣卻是分外清冷。不知道是冷,還是怕,我的身子瑟瑟發抖。

  他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身上:「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兒。」

  折騰了一晚上,陸勵成臉上的胡楂子都冒了出來,衣服皺皺地團在身上,再加上臉上的傷,說有多落魄就有多落魄。我想搖頭,可看他形容憔悴,於是說:「外面有一個早點鋪子,我們去喝碗豆漿吧!」

  我點了三份早點,吩咐兩份在這裡吃,一份打包,和陸勵成解釋:「一份給宋翊。」

  陸勵成一邊喝豆漿一邊問:「你能和我說一下究竟怎麼回事嗎?否則我想幫忙也幫不上,許憐霜的腎臟為什麼會突然衰竭?」

  我胃裡堵得難受,可我現在肩頭擔子很重,麻辣燙已經躺在病床上,我不能再躺倒,逼著自己小口小口地喝豆漿:「麻辣燙有一個姐姐叫許秋,五年前或者六年前,反正在我認識麻辣燙之前,車禍身亡,開車的司機是許秋的男朋友宋翊。許秋死後,腎臟移植給麻辣燙,麻辣燙的父母隱瞞了這個事實。宋翊真正愛的人是許秋,麻辣燙昨天發現了這個秘密,同時發現自己的腎臟是許秋的。她不是腎臟衰竭,她只是大腦對身體發出指令,排斥、消滅侵入她身體的異物。」

  陸勵成聽得呆住:「像電視劇。」

  「在電視劇裡,這是狗血劇情,在現實生活中,這叫痛苦。」

  陸勵成嘆息:「我現在終於明白宋翊了,他在工作上總是寵辱不驚、波瀾不興。我以為他是故作姿態,原來他是不在乎,難怪他到北京都一年了,卻一直沒買車,完全不像是國外回來的人,肯定是車禍後不能再開車了。」

  我像吃藥一樣吃完了早點,把打包的早點遞給他:「麻煩你送給宋翊。」

  「你不去?」

  我搖搖頭。

  ***

  陸勵成回來後,問我:「宋翊一直守在麻辣燙病房前,打都打不走,他的樣子很糟糕,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疲憊地說:「我暫時不想見他,我們先去處理一下你臉上的傷。」

  他說:「算了,一點小傷折騰兩三個小時,有那時間還不如回家睡覺。」

  因為是週末,看病的人特別多,不管是掛號的視窗,還是取藥的視窗都排滿人,光排隊都累死人。

  我問:「你家裡有酒精什麼的嗎?」

  他呆了一呆,說:「有。」

  「那就成。」

  已經走出醫院,他卻說:「你先去車邊等我,我去趟洗手間。」

  我點點頭,一會兒後,他才回來:「走吧!」

  週末的早晨不堵車,去他在市中心的家只需三十分鐘左右,可因為他一夜沒睡,竟然開錯路,我們多繞了將近二十分鐘才到他家。

  他讓我先在客廳坐一坐,進去找了一會兒,拿出個特奢華的急救箱,我當場看傻:「你抗地震?」

  他呵呵笑著沒說話,打開箱子,一應俱全,我偏了偏腦袋,示意他坐。我用棉球蘸著酒精先給他消毒,他低眉順眼地坐著,安靜得異樣,完全不像陸勵成,搞得我覺得心裡怪怪的:「你怎麼不說話?」

  他笑了笑,沒說話,我把藥膏擠到無名指上,儘量輕柔地塗到他的傷口上。

  「OK!一切搞定。」我直起身子向後退,卻忘了急救箱放在身側,腳被急救箱的帶子絆住,身子失衡。他忙伸手拉我,我借著他的扶力,把纏在腳上的帶子解開。

  已經站穩,我笑著抽手:「謝謝你。」

  他好像一瞬間仍沒反應過來,仍然握著我的手,我用了點力,他才趕忙鬆開。他凝視著我,似乎想說什麼,我一邊收拾急救箱,一邊疑惑地等著,最後,他只是朝我笑了笑。

  我把急救箱放到桌上,去提自己的手袋:「我回去了。」

  他去拿鑰匙:「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的回去,你一整天沒睡,你敢開車,我還不敢坐。」

  他沒多說,陪著我下樓,送我上了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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