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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蘇蔓,我可告訴你,你別在那裡玩清高!朋友就是用來幫忙和利用的,否則要個屁!你要想瞞就瞞徹底了,否則若讓我以後知道是有什麼事,你放心,我玩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時候,你還在高中懵懂幼稚呢!」大姐訓斥完,一聲斷喝,上司的作風盡顯無遺,「說!究竟什麼事?」

  「我爸爸生病了,各方面開銷都會很大,所以我本來想找份高薪工作。可是,今天醫生建議我儘量多抽時間陪陪他,所以……我想先不工作了,我想多和我爸在一起……」說著話,我壓在心裡的淚水終於找到了一個傾瀉口,無聲無息已經滿面淚痕。

  大姐沉默著,沒說任何安慰的話,一會兒後說:「我明天回北京。」

  「不用,不用!」

  「我反正也該回來,好了,明天見!」

  ***

  大姐掛了電話,我的眼淚卻無法收住,一直哭,一直哭,卻怎麼都沒有辦法哭完心中的悲傷。我知道終有一天父母會離開我,但是我以為還很遠、很遠,從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措手不及。

  悔恨、焦慮、悲傷、茫然……所有的情感摻雜在一起,變成了絕望無助,我邊哭邊說:

  「我當時應該堅持陪他們去東南亞的,都是我的錯。如果我陪著他們,媽媽也許根本不會被撞,爸爸根本不會生病。」

  宋翊的眼中有沉重的哀傷:「這不是你的錯。」

  「你不明白,我雖然一直沒有告訴爸爸,媽媽已經走了,爸爸也從來沒有問,但是他已經早就知道了。他肯定很恨自己,他恨自己沒有保護媽媽,反倒讓媽媽為了他失去生命。我爸爸是孤兒,他跟著他叔叔一起生活,起先他叔叔沒有男孩,對他還不錯,也供他念書。後來,嬸子生了個兒子,就很不待見他,連飯都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更不要說念書了。爸爸唯讀到小學二年級,就退學了。年齡剛夠,就跑去參軍,想著至少在部隊裡能吃飽飯,後來部隊轉業,因為他會開車,就到單位裡給人開車。他沒有老人操心婚事,又很窮,別人給他介紹的物件,都看不上他,一直打光棍。我媽媽是個中專生,三十多年前的中專生金貴著呢!她又長得好看,剛分到單位時,一堆人在後面追。我媽說打水打飯都不用親自動手,早早的有人做好了。樓道裡大家輪流值日打掃衛生,每次輪到我媽媽,等她拿著掃帚去,早已經打掃得乾乾淨淨,她那時候才十七歲,不太懂男女之間的事,還傻乎乎地想『真不愧是毛主席住的地方,這裡的雷鋒同志可真多!』」

  想到媽媽給我講述這些時候的語氣,我禁不住地想笑,可眼淚卻流得更凶:「那時候的男同志也含蓄,都幫我媽打掃一年衛生了,可仍沒和我媽說他究竟為啥替我媽打掃衛生。我爸就不一樣了,自從我媽坐過他一次車後,他就瞧上我媽了,托人幫他去介紹,介紹人不肯,說人家姑娘條件好,多少人都不敢想,你就別想了。我爸就想,你說不行就不行呀?就算不行,也得人家姑娘親口告訴我。我爸就跑去找我媽,敲開門就說:『我喜歡你,想和你處朋友,你看看成不成?』我媽嚇得半天反應不過來,我爸就說:『你既然不反對,那我們就處處,這是我對你的表白書。』」

  我一邊擦眼淚,一邊笑:「那個表白書我媽一直收著呢!那裡面仿照軍隊的三大注意八項紀律,向我媽保證如何正確處理他們之間的關係。我媽本來被我爸嚇了個半死,又被他笑了個半死,然後就想,處處就處處吧!就和我爸好了,後來很多人嫉妒我爸,不明白我爸爸怎麼追求到我媽媽的,跑去問我爸,我爸說我就去告訴她我想和她處朋友。那群幫我媽打水、掃地、打飯的人後悔得臉都綠了。我姥爺、姥姥不喜歡我爸,嫌他沒文化、家庭又不好,配不起我媽,可我媽一直非常敬重我爸,在家裡不管大事小事都會徵詢我爸的意見,從沒覺得自己比我爸強。後來我姥爺中風癱瘓了,我爸一直伺候他到去世。我媽說,我姥爺臨去前和她說:『丫頭,你沒嫁錯人,有他照顧你,我很放心。』爸爸也一直沒有讓姥爺失望,從我記憶中起,我媽只為我生過氣、掉過眼淚,和我爸真的是連臉都沒紅過一次。我現在沒有辦法想像我爸的自責心理,我也根本不敢和他談媽媽,我怕一談,他最後為我強打的堅強也會崩潰。其實,不是他沒照顧好媽媽,是我沒照顧好他們,他要怪應該怪我,不應該怪自己。」

  我捂著臉,放聲大哭。我想媽媽仍在我身邊,我不想爸爸離開我,我不想爸爸這樣生不如死的痛苦,還要為了我強作笑顏。

  宋翊掰開我的手,握著我的手說:「你錯了!我想你爸爸也許有遺憾痛苦,但是並不會自我怨恨。你媽媽救了你爸爸,她應該是含笑而去。兩者之中,留下的那個人才是最痛苦的,如果車禍無法避免,我相信你爸爸肯定寧願要這樣的結果,也不願意讓你媽媽處在他現在的位置上,被思念與愧疚雙重折磨。你爸爸是個真男人,他比你想像的堅強,我想他不是害怕和你談起你媽媽,他只是想找一個更合適的機會談,他擔心的是你。」

  「真的嗎?」我喃喃自問。媽媽最後安詳寧靜的笑臉浮現在我的眼前,讓我不得不相信,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的確是幸福快樂的。可父親呢?父親真寧願活著的是他嗎?

  宋翊點頭,眼中有沉重的哀傷,恍惚間,竟覺得他的神情和父親有幾分相似。

  他用手為我拭淚,緩緩說:「他愛你媽媽,你媽媽在他心中並沒有逝去……」

  他的話語突然停住,我轉頭,看見麻辣燙不能置信地盯著我們,她臉色緋紅,眼中有不能置信的憤怒。

  我立即站起來:「麻辣燙……」

  她突然就笑了,一面笑一面向我走來,笑得燦若嬌花,走得風擺楊柳:「蘇蔓,你告訴我讓我和宋翊分開一段時間冷靜一下,就是為了讓自己更方便躺到他懷裡嗎?」

  我聞到她身上散發出濃烈的酒氣:「你喝酒了?」

  麻辣燙冷笑:「我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我以為我們的友情堅不可摧,你為什麼要這樣?朋友的男朋友就這麼誘人嗎?你就這麼下賤嗎?」

  宋翊沉聲說:「憐霜,閉嘴!」

  麻辣燙震驚地看向宋翊,哀怒傷交加,譏笑著說:「你竟然生氣了?真是不容易!我盼了這麼久的怒氣終於來了,早知道蘇蔓是你的心尖肉,動不得,我省了多少工夫!」

  她說著話走到我面前:「我真不想上演這麼狗血的劇情,可我也不是被人欺負到頭上,裡面吐血還要面上高雅地走開的人,淑女讓你做,我只願做潑婦……」她揚起了手,沒等宋翊反應過來,「啪」的一聲,響亮地扇在我的臉上。

  我捂著臉,呆呆地看著麻辣燙,麻辣燙似乎也沒想到自己竟然真打了我,而我竟然連避都沒避。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掌,眼中有驚、有傷、有怒,各種錯綜複雜的感情閃過,卻只是倔強地咬著唇,看著我。

  宋翊怒聲問:「你瘋了嗎?在海南不問理由地鬧,回了北京仍然鬧,你能不能不要總自我為中心,稍微關心一下你身邊的人?」

  麻辣燙把眼中所有的情緒都深深地藏了起來,只剩冷漠倔強。她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我說:「你竟然罵我了?為了她?」她轉身就走,步履雖然踉踉蹌蹌,腰卻挺得筆直。

  宋翊眼中閃過後悔,我說:「我沒事,你快去追她吧!她這段時間心情不好,又喝醉了,你去看著她點。」

  他站著沒有動,眼中有掙扎和痛苦,有對我的不放心,可也有對麻辣燙的牽掛。

  我低著頭,快速地跑向家裡。

  ***

  一口氣跑回家,關上門,背貼在門上,整個身子抖得如秋風中的枯葉。麻辣燙的一巴掌徹底將我打醒,我震驚地發現,我一直辛苦維持的友誼,其實在我的辛苦維持中早已經漸漸遠去。

  我和麻辣燙彼此信賴,也從不對彼此客氣。我怕麻煩別人,我怕欠別人的人情,我怕別人表面客氣、心裡已不耐煩,但是我從不認為麻辣燙為我做什麼事情是麻煩她。在我心中,她是如我父母一樣的親人,對親人而言,為彼此的付出不是麻煩,是理所當然。這一次的事情,換成以前,也許我早已經給麻辣燙打電話,讓她回來陪我,握著我的手,讓我能更堅強,更有勇氣。可是,我自始至終沒有告訴她任何消息,我為了保住我和她的友誼,苦苦壓抑自己的感情,可我的苦苦壓抑卻正在毀滅我們的友誼。

  我已經很久沒有告訴過麻辣燙我究竟是快樂還是痛苦,我對她說了無數謊言,我的心事在她面前成了秘密,我在她和我之間築起厚厚的城牆,戴著一張虛偽的面具。她是不是早感受到了我的變化?她一直努力約我出去玩,找我談心,是不是在盡力挽救?可我卻在自以為是地維護友誼中堅決冷漠地將她越推越遠。

  我突然發現,如果不解決宋翊的問題,我和麻辣燙的感情似乎已經走到了懸崖邊上。難道在短短時間內,我所有的親人都要棄我而去?

  人生竟然如此無常,如此努力地想抓著,卻越努力越絕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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