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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七


  劉詢隨手拿起一件舊衣服細看,是平君做給他的舊襖子,袖口一圈都是補丁,平君為了掩飾補丁,就借著花色,繡了一圈圈的山形鳥紋,兩隻袖子,光他能辨別出的,就有三、四種繡法。她花盡心思後,硬是用劣等的絲線描繪出了最精緻的圖,將補丁修飾得和特意的裁剪一樣。

  劉詢的手指頭一點點地摩挲著袖口的刺繡,最後他忽地將襖子披在了身上,閉上了眼睛,靜靜地坐著。

  何小七先前在院子外面還能聽到院子內的動靜,雖覺得聲音古怪,但在劉詢身邊多年,他已經學會少說話、少好奇。後來卻再聽不到一點聲音,他耐著性子等了很久,天色漸黑,可屋子裡仍然沒動靜,他不禁擔心起來,大著膽子,跨進了院子,入眼處,吃了一驚,待從窗戶看到劉詢大夏天竟然披著個襖子,更是唬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劉詢睜開眼睛,淡淡一瞥,何小七立即軟跪在了地上,「陛……陛下,天……天有些晚了。」

  劉詢靜靜站起,將身上的襖子仔細疊好,何小七想去拿,劉詢卻自己珍而重之地拿在了手裡,一邊向外走,一邊吩咐:「將屋子鎖好,派人看著點,還有……旁邊的房子。」

  「是!要派人來定時打掃一下嗎?」

  沉默了一會兒後響起了兩個字,「不用。」

  何小七看著窗明几淨的屋子,心有所悟,安靜地鎖上了院門。

  劉詢沒有回宮,仍在鄉野間閒逛,看到田間地頭綠意盎然,果樹藤架花葉繁茂,家家戶戶燈光溫暖,他似微有欣悅,卻也不過一閃而逝。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月亮剛剛升起,如少女的彎眉,掛在東山頂上,帶著一股羞答答的嫵媚。田野間的蟲兒好像約好了一般,紛紛奏起了自己的樂器,此起彼伏,互相唱和。螢火蟲也打起了小燈籠,翩躚來去。

  幾隻螢火蟲飛過劉詢身邊,掠過劉詢眼前,他不在意地繼續走著。走著走著,他忽地停了下來,轉身向後看去。何小七立即躬身聽吩咐,劉詢卻根本沒注意他,只是打量著山坡四周,突然,他快步向一個山坡上走去,急匆匆地在山坡間的樹叢中尋覓著什麼。

  何小七小心翼翼地說:「陛下想尋找什麼,奴才可以幫著一塊兒找。」

  劉詢聽而不聞,仍然一棵樹、一棵樹地仔細查看著。然後,他站定在一棵樹前,手指撫摸著樹上的一個樹疤。他取下腰間的短劍,沿著疤痕劃了進去,一個桐油布包著的東西掉到了地上。

  劉詢蹲下身子,撿起了布卷,卻沒有立即打開。他坐在了山坡上,沉默地望著遠處。

  螢火蟲在荒草間,一閃一滅,時近時遠。劉詢隨手拔起地上的一根草,想著這根草若用來鬥草,應該是個百勝將軍,平君若用它,雲歌肯定要被灌得大醉。他忽地覺得夜色太過寧靜、太過冷清,指尖用力,將草彈了出去,草兒平平飛出去一段後,寂寞地跌向了地上,再不會有人為了一根草而又叫又嚷、又搶又奪了。

  坐了好一會兒後,他才將桐油布卷放在膝頭,打開了布卷,一條條被卷得細長的絹帕,安靜地躺在他的膝頭。

  他打開了一個絹帕,上面空白無一字,他笑了起來,這個應該是他自己的了。

  下一個會是誰的?

  他打開絹帕後愣住。白色的絹帕上沒有一個字,也是空白。一瞬後,他搖搖頭,扔到了一旁。兩條空白,已分不清楚哪條是孟玨的,哪條是他的。

  第三條絹帕上,畫著一個神態慵懶的男子,唇畔似笑非笑,正對著看絹帕的人眨眼睛,好像在說:「願望就是一個人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怎麼可能寫下來讓你偷看?」寥寥幾筆,卻活靈活現,將一個人戲弄了他人的神情描繪得淋漓盡致。

  多此一舉!劉詢冷哼了一聲,將絹帕丟到了一邊。

  靜看著剩下的兩個絹帕,他好一會兒都沒有動作。透過絹帕,能隱約看到娟秀的墨痕,他輕輕打開了一角,一行靈秀的字,帶著雲歌隔著時空走來。

  一個綠衣女子正坐在山坡上,盈盈地笑著,一群群螢火蟲在她掌間、袖間明滅,映得她如山野精靈。她輕輕攏住一隻,很小心地對它許願,「曾許願雙飛……」她輕輕放開手掌,螢火蟲飛了出去,她仰頭望著它越飛越高。

  劉詢漸漸走近她,就要聽清楚她的願望,可忽然間,他停了下來,凝視著她眉目間的溫暖,不想再去驚擾她了!他深歎了口氣,將雲歌的絹帕合上,輕輕放在了一邊,低頭看著手中的最後一條絹帕,只覺得心跳加速,身體僵硬,一動都不能動。

  那個鼻頭凍得通紅的丫頭怯生生地從遠處走來,身影漸漸長高,羞怯少了,潑辣多了,見到他們也不再躲閃,反倒抬著頭,昂然而過,辮梢的兩朵小紅花隨著晃悠著的扁擔一甩一甩的,但她的好強、潑辣下,藏著的依然是一顆自卑、羞怯的心。

  他笑著搖頭,她以為自己很精明,其實又蠢又笨,什麼都不懂,她怎麼能那麼笨呢?她的笨放縱出了他的笨!

  我們究竟誰更笨?

  老天給了緣,讓他和她幼年時就相識,這個緣給得慷慨到奢侈,毗鄰而居,朝夕相處,抬頭不見低頭見。可他覺得她像白水野菜,平凡煙火下是尋常到乏味、不起眼到輕賤,他內心深處,隱隱渴盼著的是配得起夢中雕欄玉砌的雅致絢爛,因為遙不可及所以越發渴望,他一直以為得不到的雅致絢爛才會讓他念念不忘,卻不知道人間煙火的平實溫暖早已經刻骨銘心。

  他只要輕輕一伸手,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接住老天給的「緣」,將它變作此生此世的「分」。可是他忙於在雕欄玉砌中追逐,太害怕一個不留神就會再次跌入貧乏的人間煙火中,根本沒精力、也不想回頭去伸手。

  究竟是誰傻?

  平君,好像是我更傻一些。

  這些話,你能聽到嗎?也許,你根本就不願聽了,也早就不關心了。他笑得好似身子都直不起來,手中緊抓著絹帕,臉貼在舊棉襖上,幾滴水痕在棉襖的刺繡上淡淡暈開。

  螢火蟲,打燈籠,飛到西,飛到東,飛上妹妹薄羅衣。
  螢火蟲,打燈籠,飛得高,飛得低,飛得哥哥騎大馬。
  騎大馬,馱妹妹,東街遊,西市逛,買個胭脂送妹妹。

  ……

  一個小女孩哼著歌謠從草叢裡鑽了出來,她身後一個男孩子正在捉螢火蟲。小女孩猛地看到坐在地上的劉詢,嚇了一跳,歌聲也停住,小男孩卻只是大大咧咧地瞟了劉詢一眼,就依舊去追螢火蟲。

  小女孩好奇地看著劉詢,看到他想打開絹帕,卻又緩緩地合上。她探著腦袋,湊到劉詢身邊問:「叔叔,這上面是什麼?」

  劉詢看著她辮子上的紅花,柔聲說:「是一個人的心願。」

  「是你的親人嗎?你為什麼不看?你看了就可以幫她實現心願,她一定很開心。」小女孩興奮起來。

  劉詢沒有說話,只是將絹帕小心地收進了懷裡。他的餘生已經沒有什麼可期盼的,唯有這個絹帕上的東西是未知的,他需要留給自己一些期盼,似乎她和他之間沒有結束,仍在進行,仍有未知和期盼。

  小女孩見劉詢不理她,悶悶地噘起了嘴,劉詢看到她的樣子,心中一陣溫軟的牽動,輕聲說:「我做錯了很多事情,她已經生氣了。」

  「啊?你是不是很後悔?」

  劉詢頷了下首。

  小女孩很同情地歎氣,支著下巴說:「因為我偷糖吃,我娘也生我氣了,可是我不後悔!因為我早知道娘若知道了我不聽話肯定會生氣的,可是那個糖真的很好吃,我就是想吃呀!所以即使再來一次,我仍然會去偷吃。」小女孩忽閃著大眼睛問,「你呢?如果再來一次,那些錯事你會不做嗎?」

  劉詢愕然地愣住。

  「喂!問你話呢!如果再來一次……」

  遠處的男孩不耐煩地叫:「野丫頭,你還去不去捉螢火蟲?求著我來,自己卻躲懶,我回家了!」

  小女孩再顧不上劉詢,忙跑去追男孩,兩個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草叢中。

  天上星羅密佈,地上螢火閃爍,晚風陣陣清涼,劉詢沉默地站了起來,向山下走去。在他身後,四條白色的絹帕散落在碧綠的草地上,一陣風過,將絹帕從草地上卷起,仿似搖曳無依的落花,飄飄蕩蕩地散向高空,飛向遠處,漸漸墜入了漆黑的夜色,再不可尋覓。

  如今的他,天涯海角,什麼都可以追尋到,卻唯有失落的往事再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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