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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〇


  昭陽殿的宦官、宮女因為早有命令,一貫都會阻止椒房殿的消息,可這次的消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不報,所以即使是半夜,宦官仍哆哆嗦嗦地到寢宮外面敲門。

  劉詢在沉睡中翻了個身,不悅地哼了一聲,霍成君半支起身子,沒好氣地說:「拖下去!」

  宦官把頭磕得震天響,哭喊著說:「陛……下,陛下,皇后娘娘……娘娘薨逝。」

  劉詢睡夢中,猛地睜開了眼睛,一個鯉魚打挺,竟然直接越過睡在外側的霍成君就站在了地上,穿著單衣,赤著腳,一把就拉開門,抬腳踹向跪在地上的宦官,「你胡言亂語什麼!」

  昭陽殿內的宮女、宦官黑壓壓早跪了一地,個個都在磕頭,劉詢將目光投向夏嬤嬤,眼睛裡的詢問下流露著隱隱的恐懼和懇求。

  夏嬤嬤不忍看他,垂目說:「稟奏陛下,皇后娘娘因為驚動了胎氣,導致早產,不想是個逆胎位,生產困難,皇后娘娘苦苦掙扎了大半夜後,終因體力不支,母……母女俱亡,望陛下以國事為重,保重龍體,節哀順變……」

  劉詢只覺得夏嬤嬤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的耳朵漸漸地什麼都聽不見,最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他看見周圍的人有的在磕頭,有的在抹眼淚,還有人跑來跑去,似乎很混亂,可他卻覺得世界無比安靜,靜得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如擂鼓一般,越來越快,越來越大聲。

  他一步步地向外走去,有人拉住了他,他回身,看見一個容貌明豔嫵媚的女子嘴巴急促地一開一合,旁邊一個宮女彎身捧著一套衣服,那個令人生厭的女子還指著他的腳在說什麼,他不耐煩地推開了那個女子,向外跑去。

  似乎在下雪,身上一層一層地寒,可是不怕,只要跑到家裡就有火了。那年的冬天也出奇的冷,整日裡都在下雪,他沒有棉襖子,只能穿一件夾衣。每日裡去街上閒逛,找人鬥雞,贏些吃的,晚上兄弟們都愛往他的小破屋擠,不是他的屋子比別人的裂縫小,也不是他的屋頂比別人漏風的地方少,而是他的屋子每天晚上總有火烤。平君每日裡都上山去撿柴,回來後,總會偷偷把幾根最粗的柴塞到他屋簷下。

  那個小丫頭,見到他們一幫無賴,總是靜靜地讓到路邊。黑子他們吹口哨,大聲起哄地逗她,她背著藤筐,緊張地站著,鼻頭被凍得紅通通的,十分滑稽。袖子上幾個大補丁,腳上是一雙偏大的男鞋,估計是她哥哥的舊鞋,還是破的,大拇指露在外面。似乎感覺到他目光掃到了她的鞋,她漲紅著臉,腳指頭使勁往鞋裡縮……

  他突地停住了腳步。

  眼前不是他的破屋,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可以擋住風,擋住雪,可他身上的冷卻越發重了。無數人迎了出來,在他腳下跪倒,有人抬著頭在說話,有人低著頭在哭號,可他什麼都聽不到。他穿過他們,向屋裡奔去,經過重重的殿門,他終於看見了她。他心裡一寬,雪停了,身子也是暖和的了,她不是好好地睡在那裡嗎?他的世界仍是安穩的。

  他微笑著上前,榻前跪著的一個孩子突然站了起來,滿面淚痕地向他跑來,他的心劇震,一個刹那,鋪天蓋地的哭聲都傳進了耳朵裡,壓得他頭暈目眩,他茫茫然地伸手去抱他,「別哭,別哭!你娘不會有事!」

  孩子卻在憤怒地把他向外推,「你出去,你出去!娘是被你氣死的!是被你氣死的!你去昭陽殿,昭陽殿的霍婕妤比娘出身高貴,長得好看,你去找她……」

  何小七沖出來,將劉奭抱開,「太子殿下不要不敬!」又忙向劉詢請罪,「陛下,太子是悲傷過度,神志不清……」劉奭連打帶踢地想掙脫,可他哪裡掙得開何小七,最後反抱住何小七的脖子大哭起來,「小七叔叔,娘……娘……」小七也是淚流不止,擔心劉奭悲傷下再說出什麼不敬的話,強抱著劉奭退到了殿外。

  劉詢慢慢地走到了榻前,跪下,挽起了她的手,可她的手冰冷,不可能再來溫暖他,也再不會來握他。他將她的手貼在臉上,透心的冰涼,他扭頭看向雲歌,「你們為什麼不叫我?為什麼不肯讓我見她最後一面?為什麼?」看似平靜的語氣下有洶湧的暴風雨。

  雲歌盯著他,沒說話,身子卻在輕顫,若一觸即發的箭。她輕聲說:「許姐姐有幾句話要我轉告陛下。」

  孟玨想拽住雲歌,卻已經晚了。

  雲歌身法輕盈,像一朵綠雲般飄向劉詢,而劉詢急於聽到許平君的遺言,也飛快地向雲歌縱去。他看雲歌嘴唇翕動,卻聽不清楚她說什麼,下意識地就俯下身子去聽,雲歌袖中突然彈出森寒的劍鋒,直刺劉詢心臟,幸虧劉詢武功高強,身體的本能反應迅急,硬生生地運力向後退去,堪堪避過了雲歌必殺的一招。可雲歌的招式難以想像的精妙,攜著雲歌必殺的決心,雷霆般一波又一波攻向劉詢。劉詢失了先機,處於守勢,幾次想逃開劍網,都被雲歌逼了回去,始終避不開雲歌的劍鋒。

  已經退到牆壁,劉詢只能向側面避讓,卻忘了身側就是許平君睡的榻,腳下一步踏錯,身子失衡,雲歌立即逮住機會,劍鋒突然爆開千萬朵劍花,每一朵花都在快速飛向劉詢咽喉,劉詢的瞳孔驟然收縮,在旋轉著的冷冽花朵中,眼前好似閃電般閃過和雲歌相識的一幕幕,怎麼都不能相信他竟會死在她手上。

  突然,一隻手橫空而出,在最後一刻,抓住了劍刃,所有光芒刺眼的花朵刹那消失。劍鋒緊貼著劉詢的脖子被停住,劉詢沒受傷,那只手卻被劍刃刺傷,鮮血落在了劉詢雪白的單衣上。

  屋外的宦官聽到動靜,試探著叫了幾聲「陛下」,劉詢都沒答應。他們沖了進來,看到眼前劍拔弩張、生死一線的一幕,駭得不知道該怎麼辦。

  孟玨手握著劍刃,對劉詢平靜地說:「陛下還是先讓他們退下,有些話,陛下絕不想任何人聽到。」

  劉詢因為被劍鋒抵著脖子上的動脈,不敢低頭,只能昂著頭下令,「你們都退下。」

  宦官不敢不退後,可又不敢扔下劉詢不管,只得一步步退到了殿外,遠遠地圍住大殿,越來越多的侍衛聞訊趕來,將椒房殿團團圍住。

  孟玨對雲歌說:「你若殺了她,今日就休想活著離開這裡。」

  雲歌一手握著劍不放,一手蓄力,盤算著如何逼開孟玨,「我也沒想活著離開。」

  劉詢想看到雲歌的神色,他怎麼都想像不出來雲歌想殺他的眼神,他總覺得用劍抵著他脖子的人是另外一個人,可頭低不下來,只能嘶啞著聲音問:「雲歌,你怎麼知道的一切?」

  孟玨微哼了聲,「你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卻根本連劉弗陵都沒瞞過。」

  劉詢和雲歌的身子都是猛地一顫,抵在劉詢脖子上的劍鋒往裡刺了下,劉詢的脖子和孟玨的手同時開始滴血。

  劉詢不敢再動,「不可能!絕不可能!他若知道……我怎麼可能還活著?他怎麼可能還讓我活著?」

  雲歌眼睛中有不能相信的震驚和悲傷,也喃喃說:「不,不會,他不會……」

  「你一點不顧許平君和雲歌與你的情誼,還將我的一番苦心毀於一旦,我當然不會替你隱瞞,所以發現是你後,立即就告訴了劉弗陵,本以為他會將你處死、傳位給劉賀,不想他竟然……竟然什麼都沒做,不但什麼都沒做,反而依然決定把皇位傳給你。」

  「你胡說!不會!他不會!陵哥哥不會……」雲歌搖著頭叫,劍鋒不停地顫動,好似隨時都會刺入劉詢的咽喉。

  孟玨用力壓住劍鋒,厲聲說:「雲歌!他是你的陵哥哥,可他更是天下萬民的皇帝,他為了你和他,是應該殺死劉詢,可他為了天下萬民不能殺了他!他的死當時已是既定,若再殺了劉詢,那麼得利的只能是霍光,劉賀重義心軟,不見得是霍光的對手,一招不慎,天下就會動盪不安。他不殺劉詢,負了你,更負了他自己,可他若殺了劉詢,也許負的就是天下蒼生!」

  雲歌嚷:「我不聽你說,我只知道他害死了陵哥哥!」說著就不管不顧地用力向前刺去,孟玨的手一陣鑽心的疼痛,他壓不住雲歌的劍勢,又不能傷雲歌,急怒中,猛地彈了把劍,將劍鋒撞歪,然後放開了手,「好!你想殺就殺吧!反正你早就不想活了!漢朝現在正和羌人打仗,你殺了他,最多也不過就是個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大不了就是多幾萬人、幾十萬人陪你一塊兒死,不得安寧的是劉弗陵,我又不會為這些流民難受,這些事情與我何干?」說著一甩袖,竟坐到了一旁,拿出一方絹帕,低著頭開始給自己包紮傷口,看都不再看雲歌一眼。

  雲歌想刺,卻刺不出去,這一劍刺下去,刺碎的是陵哥哥多年的苦心,刺出的是無數家破人亡;想退,卻恨意滿胸,眼前的人,讓她和陵哥哥天人永隔,讓她的孩子連一聲啼哭都沒有發出。

  她握劍的手簌簌直顫。

  劉詢的身子已經緊貼到了牆根上,雲歌的劍不停地在抖,他脖子上的血珠子就不停地涔出,雪白的單衣已是血紅一片。

  突然,橙兒牽著劉奭出現在門口,劉奭驚恐地睜著眼睛,忍不住地大聲叫:「爹!姑姑?你……你……」

  「咣當」一聲,雲歌的劍掉在了地上。

  劉奭向雲歌跑來,又有些害怕地站住,「姑姑,你為什麼……」

  雲歌蹲下,把他攬進了懷裡,「以後不許再叫我姑姑。」

  「那叫什麼?」

  「姨母,我是你的姨母,不是姑姑。」

  「嗯,姨母!」

  「姨母以後再不會進宮來看你了,你要一個人好好的,不要忘記你娘,你要做一個好人,不要讓你娘在地下傷心。」

  劉奭哭起來,抱住雲歌的脖子,「姨母,不要離開虎兒。」

  雲歌的眼淚滴在他的脖子上,「你只要記住,只要你好好的,姨母會一直看著你的,你娘也會一直看著你的。」

  雲歌狠著心推開劉奭,向殿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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