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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


  「我推測是霍光,至於還有沒有其他人牽涉在內,恐怕永遠不可能知道了,那些人應該已經早被霍光送去見劉徹了。」

  「怎麼可能?以前我不懂,現在可是很明白,給皇帝下毒談何容易?皇帝的飲食、衣物都由專人負責,就是每口水都會有宦官先試毒,于安忠心無比,霍光如何下的毒?」

  「霍光的下毒方法,我也是平生僅見,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給他出的主意,布了這麼個天衣無縫的局。霍光在一座荒山中種植了一種叫『狐套』的植物,它開的花劇毒,可令人心痛而死,這座山中還有一種野生的植物,叫『鉤吻』,可令人呼吸停止,窒息而亡。這些植物就隨意長在山上,任何人看到都不會多想,世間哪一座山上沒有些有毒的花和草呢?此山多泉水,狐套和鉤吻的點滴毒素融入泉水,流到了山下,山下的湖水就有了『毒』,其實,這些湖水也不能算有毒,因為我們即使連喝幾個月,都不會有任何中毒跡象,因為這些毒太少了,少得我們的身體可以自然排泄化解掉,但是,如果我們常年喝這些湖水,十年、二十年後,隨著年齡增長,體質衰老,卻會某一天突然爆發疾病,比不飲用湖水的人早亡。這種事情在民間也不少見,比如某個村子出生的人大部分是瘸子,某個村子的人容易眼睛瞎,某個村子的人壽命比別的地方短,人們往往歸咎於他們得罪了神靈,或者受到詛咒,我義父卻曾說過『一方水土,一方人,人有異,水土因。』我能發現霍光的這個絕不可能被人發現的秘密,就是突然想起了這些事情。」

  許平君不解,「可是皇帝和皇后、後宮諸妃喝的是一樣的泉水,霍光如果用這種方法下毒,其他人不是也會得怪病?」

  孟玨解釋道:「所以我才說霍光的這個局布得天衣無縫。他的『下毒』還多繞了一個圈子。我查過劉弗陵的起居注,劉弗陵喜用魚肉,而這個湖內就有很多魚,這些魚看上去健康活潑,和其他的魚沒有兩樣,實際上體內卻積蘊了微量『病因』,如我前面所說,一般人吃幾條,一點事都不會有,但劉弗陵從八歲起就開始食用這些『有病』的魚,身體會慢慢地變差,如果沒有我的香,也許還要五年左右才會病發,但是我的香,恰好激發了他體內深藏的『病』。如果五年後他身體開始虛弱得病,沒有任何人會懷疑是毒,因為試毒的宦官沒有一點事情。」

  許平君喃喃說:「因為試毒的宦官不止一人,而且這些試毒的人吃的量也和劉弗陵不一樣。」

  孟玨點頭,「可以說,即使我們今日站在霍光面前指責他下毒,我們也沒有任何證據。水有毒?霍光可以立即喝給你看!魚有毒?霍光也立即可以吃給你看!哪裡都沒有毒。」

  許平君寒意侵體,聲音發顫,「霍光他究竟想要什麼?他難道不明白嗎?這個天下終究是劉家的天下,即使殺了劉弗陵,他想篡位登基也根本不可能,他謀反的那天,就是天下藩王起兵討伐他的一天。」

  「我推測,霍光從沒有想過自己登基,他只想做實際上的『皇帝』。如果劉弗陵好控制,聽他的話,那麼他可以隨時中斷養『魚』,如果不好控制,那麼劉弗陵會在二十五歲左右就身體變差,生怪病而亡,這個時候,劉弗陵應該已有兒子,還恰好是幼子,而且按照霍光的計畫,還應該是有霍家血脈的孩子,霍光自然可以挾幼帝令天下,天下藩王沒有任何理由聲討他。」

  「劉詢他……他知道霍光的事情?」許平君身子簌簌發抖,她一直知道霍光權勢遮天,是個很可怕的人物,可是她怎麼都想不到,他已經可怕到了如此地步!給一個八歲的孩子下毒,預謀二十年後的天下,這是怎樣的謀劃和心思?難怪上官桀和桑弘羊會死,他們怎麼可能鬥得過這樣一個深謀遠慮、狠毒無情的人?難怪劉詢明知危機重重,仍急著要立虎兒為太子。

  孟玨淡淡應了聲,「嗯。」

  許平君的面頰抖動得幾次想說話,都話語破碎,不能成聲,最後才勉強吐出了句,「我……送給雲歌的……香囊可……可有問題?」

  孟玨身子靠坐到了輪椅上,聲音不大地說:「不僅僅是有問題,還是很大的問題!劉弗陵的毒雖然被我的香引發,實際上是因禍得福,因為再晚兩三年,即使扁鵲再世,恐怕也沒有辦法替他治好這非病非毒的怪病。這次病發,卻機緣巧合地讓我發現了他病的源頭,然後想出了救治的法子。其實他的毒大部分已經被我清除,但他中毒的年頭太久,所以身虛體弱不說,有些餘毒還要慢慢地靠調理去拔,不過只要方法得當,兩到三年就應該可以完全恢復健康。他當時身體內的狀況正是新舊交替時,劉詢送的香囊,壓制了新氣生,引動了體內殘存的餘毒,所以……所以我也再無能為力。」

  隨著孟玨的話語,許平君大睜的眼睛內,一顆顆淚珠順著眼角滾落,再無聲無息地涔入了蓋著她的毯子上。

  「你為什麼不向雲歌解釋?」

  「我沒有信心她會相信,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解釋,就會牽扯出劉詢,這事太過重大,我怕雲歌會有生命危險。再說了,讓她知道她曾無數次親手做過魚給劉弗陵吃,也許在劉弗陵吃不下飯時,她還特意夾過魚片給他,勸他多吃一點,她又是什麼感覺?難道就會比現在好過一點嗎?很多事情,如果能不知道,還是一輩子不知道的好,所以若不是被你逼得沒有辦法,我絕不會告訴你這些。」

  許平君心中對孟玨感情複雜,恨歎道:「孟玨,如果你能告訴先帝或雲歌,他的病是因為你的香無意引發的,也許先帝根本不會死。我即使送出了香囊,也害不到他們呀!」

  孟玨呆住,怔怔不能說話。

  許平君的眼淚仍在不斷地滑落,可她的聲音卻已聽不出任何異常,只是異樣的冷。

  「我把雲歌交給你了,你一定要救活她!我回宮了。」說著就掀開毯子,要起來,孟玨想伸手扶她,她躲開了他,叫富裕進來。

  「平君,你不如讓富裕先陪你去別處住幾天,或者回娘家……」

  「家?」她曾有過家嗎?許平君笑起來,一面扶著富裕的手向外走,一面說:「我不回未央宮,還能去哪裡?」

  夏末的陽光正是最明媚絢爛時,她卻是連骨頭縫子裡面都在發冷,眼裡所看見的是只有黑灰色,沒有任何光亮溫暖。原來這就是被最親的人利用的感覺,原來這就是傷害到自己最親的人的感覺,原來這就是絕望的感覺。生不如死,原來就是這種感覺。

  小時候,沒有家和親人,她以為只要她很努力,討得母親喜歡,她就會有家,可是無論她如何勤勞能幹,母親都看不到她;大一點時,她以為她的劉大哥能給她一個家,在他爽朗的笑下,她能擁有溫暖,她費盡心思地抓住了他,以為在他的身邊,她就有了家,可是她錯了。未央宮當然不是家,可至少她擁有過曾經的溫暖,她可以守在椒房殿內回憶那些逝去的美好,可是她又錯了,原來曾經的溫暖都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她不願再見劉詢,無顏再見雲歌,一瞬間,她失去了她的所有,或者說,她本就一無所有。

  她能去哪裡?哪裡又能給她棲身之所?

  皇后和富裕走後,太醫和守護在屋子四周的人也被皇后帶走。八月見狀,上前敲了敲院門,屋裡沒有人回應,他就走了進去。廂房裡,孟玨坐在雲歌榻邊發呆,許是因為還在病中,孟玨看上去異常的疲憊,顯得眉目間無限蕭索。

  八月心中本來對雲歌有很多氣,可這會兒看到她臉被燒得通紅,嘴唇灰白,全是爆裂的傷口,被子外面的手瘦得更是讓人覺得一碰就會斷,他心中的氣忽地就全消了,上前小聲問:「公子,要去抓什麼藥嗎?我找九妹去抓。」

  「她只是背上受了點輕傷,流了些血,不是什麼疑難雜症,太醫院最好的三個太醫會診開出的藥石方子已經是最好。」

  「那……那就沒有辦法了嗎?嘴唇都被燒得全裂開了,再這麼燒下去……」

  孟玨拿著濕棉布輕輕擦雲歌的唇,「只能試一試非藥石的法子了。八月,你立即回府,雲歌的屋中應該收著一管紫玉簫,你把它拿來。」

  八月忙回府去取簫,心裡卻怎麼都不明白雲歌的病和簫有什麼關係。

  等八月把簫取來,孟玨接過紫玉簫,拿到眼前仔細看了一瞬,唇邊慢慢地抿出了絲苦笑。

  他面對著窗外,將簫湊到唇畔,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

  簫聲響起的刹那,如皓月初升,春花綻放,整個屋子都被寧靜安詳籠罩。

  午後的陽光從窗戶灑進,孟玨的五官蒼白中流動著點點碎金的細芒;和煦的夏風從視窗吹進,孟玨的幾縷黑髮在風中飄舞。他細長的手指在紫玉映照下,蒼白得仿佛透明,可他墨黑的雙瞳中柔情流轉,全是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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