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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


  雲歌將所有的菜都放在了食盒裡,看著最後的一道湯,卻好一會兒都沒有動。

  守在門口的于安見狀,走到她身旁小聲說:「姑娘,孟玨的武功不如我,我去一劍給他個了斷就可以了,你何必如此自苦……」

  雲歌臉上有渺茫的微笑,幽幽地說:「鉤吻,會讓人呼吸困難,然後心臟慢慢地停止跳動,你能想像人的心一點一點地停止跳動嗎?人會很痛、很痛,『痛不欲生』就是形容這種痛苦。陵哥哥卻忍受過無數次。我要看著孟玨慢慢地、痛苦地死去,他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是從犯,也該自懲。你知道嗎?我貼在陵哥哥胸口親耳聽到他的心跳一點點,一點點……」她眼中有淚珠滾來滾去,她猛地深吸了口氣,從懷裡拿出一小截鉤吻,放進了湯裡,然後提起了瓦罐,「你回去收拾包裹,我一會兒就去找你。」

  于安面色慘白,想要勸她,卻知道如果能勸,早就勸住了,只能目送著她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提著瓦罐,獨自一人走進了黑暗的夜色。

  孟玨脫下官服後,猶豫著不知道該選哪件衣服,左看右看了半晌,忽地自嘲地笑出來。笑聲中,閉著眼睛,隨手一抽,抽出來的衣服竟是放在最底下的一件,是當年在甘泉山上,深夜背雲歌去看瀑布時穿過的袍子。後來,因為種種原因,他幾次想扔掉,卻又都沒扔,只是越放越深,最後藏在了最底下。他拿著袍子,怔忡了好一會兒,穿上了它,淡笑著想,反正她也不會認出來的。

  換好衣服,擦了把臉,坐到案前靜等。

  安靜的夜裡,只覺得心跳得快,外面忽然起風了,窗戶被吹得劈啪作響,他忙起身去關窗戶。夏日的天多變,回來時,還覺得天空澄淨,星多雲少,就這一會兒的工夫,已經看不到一顆星星,青黑的天上堆著一層又一層的厚雲,好似就連著屋簷。

  孟玨正擔心,就看到雲歌兩手提著東西,行走在風裡,裙裾、頭髮都被風吹得淩亂。

  他跑出去接她,剛到她身邊,天上一個驚雷炸響,雲歌身子猛地一個哆嗦,手中的瓦罐松脫,砸向地上,他忙彎身一撈,將瓦罐接住,另一隻手握住雲歌的手,跑了起來,進屋子後,他去關門,「看樣子,要有場大雨了。」一轉身,看見雲歌仍提著食盒立在那裡,正呆呆地盯著他的手。搖曳的燭光,將她的身影勾勒得模糊不清,他剛想細看,她側頭看著他一笑,將瓦罐從他手中接過,小心翼翼地放到案頭,「這是湯,一會兒再喝,先吃菜吧!」

  她把食盒打開,笑著說:「孟公子請坐,在下要上菜了。」

  孟玨笑起來,坐到案前,先對她作了一揖道謝。

  雲歌將四道菜擺好,微笑著說:「你一邊吃,我可以一邊告訴你每道菜的味道,這道菜是用……」

  孟玨笑著阻止了她,「是吃菜品味,而非吃菜聽味,讓我自己慢慢吃,慢慢想吧!」

  雲歌淡淡一笑,隨他去了,自己低頭吃了兩口五色雜飯,卻食不知味,只得放下了筷子。

  孟玨看著桌上的菜肴,琢磨著該先吃哪一盤。一眼看去,似乎十分分明,雲歌的四道菜,展示了四個季節,春夏秋冬,按照四時節氣去用就可以了。可是……一瞬後,他拿定了主意,舉筷去夾一片片冰晶狀的雪花,此菜堆疊錯落有致,形如梅花。

  雲歌看到他的動作,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撐著下巴沒有說話。

  冰涼爽口中透著若有更若無的甜,梅花的香在口中化開,清雅甘冽。這盤菜雖然是雪花,隱的卻是報春的梅花。

  初相逢的感覺大概就是如此,一切都若有若無,淡香中卻自有一番濃郁。孟玨想到乞丐打扮的男孩,綠裙曳地的少女,昔日的頑皮古怪、明眸笑語、蹙眉瞋目、飛揚明媚都從眼前掠過,不禁淡淡地笑開。

  吃了幾口後,又去夾一碗半透明的桃花鱖魚。桃花、流水、鱖魚,都是春天的景色,可雲歌最後用了桃膠調味,桃膠是桃樹上分泌出的膠體,如同桃樹流出的眼淚,所以民間也叫「桃淚」,而且這些桃花全是零星的花瓣,並非完整的花,應是暗喻落花紛紛,淚眼送春,所以此菜雖是春景,打的卻是夏季。

  鱖魚的味道很鮮美,再配以桃花的香氣,更是味足香濃。恰如兩人正好的時候,月夜中,他背她去看瀑布;月光虹前,他第一次對她敞開了心扉;山頂上,他挽住她的發,許下了此生此世的誓言,那時的她和他應該都是濃香中欲醉的人。

  第三道菜,荼燉小羊肉,乳白色的湯上,星星點點粉紅的荼,煞是漂亮。看到荼,會很容易猜到夏季,不過荼花雖然開在夏季,卻是夏季最後的一朵花,它謝時,秋天就已經要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羊肉一入口,先前的滿口濃香一下就變了味道,竟是難言的辛辣,孟玨臉上的笑僵了一僵,不動聲色地將羊肉咽下,去夾最後一盤菜。

  最後一盤菜是菊花醉紫蟹,菊花是秋風中的花,紫蟹也正是金秋時節最好的食物,但是依照前面三盤菜,類推到此,孟玨已經可以肯定,這盤菜是秋景冬象。果然,揭開紫蟹殼,裡面壓根兒就沒有蟹肉,用的是剁碎的河蝦混以豬肉填在螃蟹殼裡。似乎暗諷著,不是吃蟹的季節,也就別想著吃蟹了。

  孟玨要鼓一鼓勇氣,才敢去夾菜,剛入口,下意識的動作就是想立即吐掉,可他仍然微笑著,如同品嘗著最甘美的佳餚,將菜細細咀嚼後吞了進去,不但吞了,他還又夾了一口菜,又經歷著一輪痛苦,胃裡翻江倒海,苦不堪言。心,也在苦不堪言中慢慢地沉了下去。雲歌用了天下最苦的幾味藥草熬煮蝦肉和豬肉,如果是恨,那麼一定是彙集了天下最苦的恨。

  「覺得如何?」

  她的眉眼中似是盈盈的笑意,起先太過開心,沒有仔細看,現在才看清楚,那笑容下深藏的恨。

  也許因為絕望,他麻木地笑著,「很好。」

  她提過了瓦罐,盛了一碗湯,還很溫柔地吹了吹,等涼一些了,才端給他,「這是最後一道菜,用了很特殊的材料熬制的湯,你嘗嘗。」

  他接過,輕輕地抿了下,舌尖剛碰到湯,一股異樣的辛苦就直沖腦門,鉤吻!原來如此!老天竟然一點機會都不給他,她終是知道了,到這一步,他和她之間,一切都無可挽回!

  他抬頭看向雲歌,雲歌抿著唇,盈盈地笑著,兩人之間,眼波交匯,似是纏綿不舍,也似是不死不休。

  他覺得自己好似置身於大漠,一輪酷日炙烤著天地,四周是看不見盡頭的黃沙,而他已經在這片荒漠中跋涉了一生,卻看不到任何能走出荒漠的希望,濃重的疲憊厭倦襲來,他看著她笑了,一面笑著,一面大大地喝了一口湯。

  雲歌看到他吞下湯的同時,臉色刷地慘白,她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臉色變化,仍然強撐著,坐得好似姿態愜意,微笑地凝視著他。

  他也微笑地凝視著她,一口一口地喝著湯,當喝完最後一口,他輕聲喚道:「雲歌,你坐過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雲歌煞白著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如同失魂的人一般,坐在了他的身邊。

  「雲歌,我待會兒就要去睡覺了。你帶著于安離開長安,回家去。霍光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劉詢會替你報仇,你只需等著看就行了,他出手一定狠過你千百倍,至於劉詢……」他細看著雲歌的神情,看她沒什麼反應,心裡舒了口氣,「如果有一天……反正你只要記住,劉詢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會有人去『懲罰』他所做的一切。一時間,我給你解釋不清楚,但是,我向你保證,劉詢讓你承受的一切,日後他也會點滴不落地承受。」

  雲歌的眼睛裡有濛濛的水汽,孟玨笑看著案上的菜肴,說道:「這幾句話,我想說很久了,卻一直不敢說。雲歌,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故事雖然感人,但伯牙為子期裂琴絕弦並不值得稱道。琴音是心音,我想伯牙第一次彈琴時,只是為自己的心而奏,子期若真是伯牙的知音,肯定希望他的心能繼續在高山流水間,而非終身不再彈琴。在劉弗陵心中,你的菜絕不僅僅只是用來愉悅他的口腹!你應該繼續去做好吃的菜,不要忘記了你做菜的本心!」

  雲歌的一串眼淚掉落,孟玨想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頭,手卻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笑著起身,掙扎著向室內走去,「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劉……」他的步子一軟,就要栽向地上,他忙靠到了牆上。

  他扶著牆,大喘著氣,慢慢地向前走著,「劉弗陵即使知道今日的一切,他也不會希望你去為他報仇。他只希望你能過得好,殺人……能讓他活過來嗎?能讓你快樂一點嗎?每害一個人,你的痛苦就會越重!雲歌,你不是個會恨人的人,劉弗陵也不是,所以離開,帶著他一塊兒離開!仇恨是個沼澤,越用力只是越沉淪,不要……不要……」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終於說完,「……再糾纏!」

  屋子外面,幾聲驚雷,將癡癡呆呆的雲歌炸醒,她猛地跳了起來,眼中含著恐懼地望著孟玨。

  孟玨手抓著珠簾,想要掀開簾子,進裡屋,卻身子搖晃,他盡力去穩住身子,但沒有成功,幾聲「哢嚓」,他拽著的珠簾全部斷裂。在「叮叮咚咚」的玉珠墜地聲音中,他跌在了地上,再爬不起來。

  臉色越來越青紫,胸膛急劇地起伏,四肢開始向一塊抽搐痙攣,雲歌跑到他面前,對著他吼:「是我下的毒,是我下的毒!」

  孟玨想笑,卻笑不出來,肌肉已經都不聽他的命令,他哆嗦著說:「我……我知道。」

  「你該恨我,我也要恨你!聽到沒有,你要恨我,我也要恨你!」

  孟玨的眼中全是悲傷,還有無盡的自嘲。雲歌,如果恨也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那麼你就恨吧!

  胸痛欲裂,好似下一瞬,他就會在疼痛中炸裂,耳朵開始轟鳴,眼前開始發黑,就在意識昏迷的刹那,他仍想努力地再看她一眼。

  「雲歌,離開!」

  伴隨著最後的嘆息,他的眼睛終於無力地合上。

  雲歌的身子軟軟地跪向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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