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雲中歌 | 上頁 下頁 |
二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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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會兒後,士兵們才穿過人海,站在了許平君面前,向她行禮,想護送她離開人群、登上城樓。 許平君側頭看雲歌,雲歌用力點頭,許平君在遲疑中,命所有士兵先退下。 所有的百姓都不解地偷偷打量著她,眼中有羡慕、有嘲笑、有不信,似乎還有輕蔑。 許平君的心在發顫,她有什麼資格讓他們跪拜?她心虛地想後退,卻看到雲歌抬著頭向她微笑,眼中有深深的相信。她深吸了口氣,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看向周圍。 「其實和『皇后娘娘』這個稱呼比起來,我更習慣『許丫頭』『野丫頭』『許老漢的閨女』這些稱呼,每次人家叫我皇后娘娘時,我都會有一瞬間反應不過來,不知道他們在叫誰。看到人家跪我時,我會緊張,緊張得連手腳往哪裡放都不知道,現在你們這麼多人跪我,我不但緊張,還感到害怕,我現在手心裡全是汗!」 當她直面自己一直以來的心虛、膽怯時,她反倒覺得害怕淡了,心虛也小了,微笑漸漸自然,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我很希望自己能變得高貴一些,能做一個大家期許中的皇后,值得你們的跪拜。我一直很努力地在學習,很努力地讓自己配得起『母儀天下』四個字。可是,我努力再努力後才發現,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得到的。」 低著頭跪拜的百姓,一個兩個的慢慢抬起了頭,好似在慢慢忘記眼前人的身份,開始毫不回避地看向許平君。 許平君抬頭看向了劉詢,眼中有淚光,嘴邊卻有淡淡的微笑。 「我大概讓你們失望了,我不是你們想像中和期許中的皇后樣子。我沒有辦法變得舉止高貴,也沒有辦法變得氣質文雅。不管如何修飾,我仍是我,一個出生於貧賤罪吏家的普通女子。很多時候,我自己都對自己很失望,我無數次希望過我能有更剔透的心思,更完美的風姿,我能是一株清雅的水仙,或者一棵華貴的牡丹,而不是田地間普普通通的麥草,就在剛才,我又一次對自己失望了,可是現在,我很慶倖我是麥草。」 她看向跪在她腳下的千萬百姓,面對著他們展開了雙手。 「因為自小操持家務和農活,我的手十分粗糙,指節粗大,還有老繭,我曾經很羞于在別的娘娘面前露出這雙手,常常將它們藏在袖子裡。現在,我很羞愧於我曾經有這樣的想法,它們應該值得我驕傲的,它們養過蠶、種過地、釀過酒、織過布,這雙手養活過我和家人……我倒是又犯糊塗了,你們的手都和我一樣,只怕很多姐妹、大嬸的手比我更巧、更能幹!普普通通的一雙手而已,有什麼值得多想的呢?手不就是用來幹活的嗎?不過比釀酒,我還是很自信,你們若有人能勝過我,當年也不會看著我一個人把錢都賺了去,卻只能在一旁乾瞪眼!」 不少人「嘩」地笑了出來,幾個人的笑,帶動了其他人,大家都低聲地笑著,原本的緊張壓抑、猜疑揣度全都沒了。 「今天早上我去村莊走了一圈,看到很多人在偷偷掉眼淚。我是妻子、也是母親,如果出征的人是我的夫君、我的兒子,我想我掉的眼淚不會比她們少,也會和她們一樣怨恨這場戰爭。如果不打仗多好!幹嗎好端端地要打仗呢?我知道大家心裡在想,不是我們不肯保家衛國,可人家羌人不是還沒來侵略我們嗎?」 所有人都在點頭,幾個就跪在許平君身邊的人忘記了她是皇后,像平常拉家常一樣,一邊擦眼淚,一邊抱怨著說:「就是呀!也不知道皇帝心裡怎麼想的,沒事非要找個事出來,太太平平過日子,不好嗎?」 許平君含著眼淚說:「那些國家之間的利益糾紛我不懂,也說不清楚,但我琢磨著,羌人就像一頭臥在你身邊的老虎,它正在一天天長大,它現在沒有進攻你,不代表你就安全,它只是在等待一個最合適的機會,好將你一擊致命。我們有兩個選擇,一是日夜提心吊膽地等著它的進攻;二是趁它還沒有完全長大,殺死它。正因為我是個妻子、是個母親,我選擇後面的做法,我希望我的兒子能安全長大,希望我的夫君不必將來面對一頭更兇猛的老虎,你們呢?」 有的人一面擦眼淚,一面點頭,有的人邊歎氣邊頷首,還有人皺著眉頭不說話,但不管何種反應,卻顯然都認可了許平君的選擇。 許平君抹去了眼角的淚,「我對要出征的男兒們就一句話,你們放心去,你們的妻兒交給我!我許平君在一日,就絕不會讓一個人挨餓受凍。」 眾人立即交頭接耳起來,嗡嗡聲如無數蜜蜂聚集在了一起。 許平君反問:「怎麼?你們不相信我的話?」 大家不知不覺間早忘了許平君是皇后,有人毫不顧忌地大聲說:「天災的時候,施粥也只能施幾日,長貧難顧呀!」 許平君高高舉起了自己的手,挑著眉毛冷聲問:「誰需要別人的施捨?」 那個雲歌久違了的潑辣女子又回來了,雲歌想笑,眼中卻有了淚意。 許平君脆聲說:「我是做娘的人,寧可吃自己煮的粥,也不願兒子靠別人施捨的肉長大!兒子要長的不只是個頭,還有脊樑骨!只要你的妻子有一雙這樣的手,她就能養活自己和兒子。我以皇后的名義下旨,宮中所有絲綢布匹的採購會先向家中有征夫的家庭採辦,價格一律按宮價,我還會命人成立繡坊,如果女紅好,可以來坊內做繡娘,官員的朝服都可以交給她們繡。」許平君指向雲歌,「你們知道她是誰嗎?別看她弱不禁風,她可是長安城內真正的大富豪!咱們女人真要賺起錢來,不會輸給男子!」 眾人都盯向雲歌,雲歌笑站了起來,「我叫雲歌,說我的名字,恐怕你們都不知道,但我若說我是『雅廚』『竹公子』,你們應該都聽說過。」 竹公子的一道菜千金難求,長安城內的人自然都聽聞過,陣陣難以相信的驚歎聲,還有七嘴八舌的議論聲,惹得雲歌偷偷瞪了許平君一眼,又笑嘻嘻地對眾人說:「我不算什麼,許皇后的斂財、潑辣、吝嗇、摳門才是早出了名的,大家若不信,儘管去和她家以前的鄰居打聽,那是蚊子腿上的肉都要剮下,醃一醃,準備明年用的人。只要天下太平,長安城裡處處油水,你們的老婆、孩子交給她,肯定不用愁!」 眾人大笑起來,原本愁雲籠罩的長安城驟然變得輕鬆。笑聲中,恐懼、擔憂在消散,自信、力量在凝聚。 其實世間的男兒有幾個會甘於平凡庸碌,不願意馳騁縱橫、建功立業呢?如果說男兒的勇氣是劍和馬,是勇往直前、衝鋒陷陣,那麼女子的溫柔則是家和燈,是寧靜的守護、溫暖的等待。因為有了守護和等待,男兒的馬才會更快,劍才會更鋒利。許平君用一顆妻子和母親的心,承諾了和所有的妻子、母親一道守護和等待。所以這些男兒的心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向前沖去。 雲歌怕許平君站得太久累著,笑對大家告了聲辭,扶著許平君向城內行去,眾人都很自然地站起來給她們讓道。不少人都叮囑許平君當心身子,好生保養,還有老婆婆說家裡養了只三年的老母雞,回頭給娘娘送來。 城樓上的四道目光一直凝在她們身上。兩道的恨怒,即使隔著人海,仍然感覺明顯,可從這一刻起,許平君已真正無所畏懼;另外兩道目光中所蘊藏的東西卻辨不明白,可她已不會再費盡心力地去探究。 離未央宮越來越近,人群的聲音越去越遠。 道路兩側開了不少花,幾隻彩蝶在花叢間翩翩飛舞。許平君和雲歌都被它們的曼妙舞姿吸引,不禁駐足欣賞。 雲歌微笑著想,當眾人看到蝴蝶的美麗時,有誰能想到它們曾是普通的毛毛蟲?又有誰知道它們破繭成蝶時的無奈和痛苦呢? 兩人看了一小會兒,又向前行去,許平君輕聲說:「謝謝你。」 許平君的謝謝來得莫名其妙,雲歌卻很明白,微笑著搖頭,「姐姐該謝的是自己,不是我。你說的那些話,我也是第一次聽到。姐姐,你不知道你說那些話時的身影多麼美麗!燦爛的陽光照著你,你就像……像麥草,不過不是剛長出來的稚嫩麥草,而是已經歷過日曬雨淋後的金黃麥穗,想想,金色陽光下耀眼的金黃,那種美麗絕對不輸給水仙、牡丹!」 許平君不好意思起來,笑啐了一聲,「好了!又不是作歌賦,還沒完沒了了?」她握著雲歌的手說:「如果不是知道你一直會站在我身邊,我也許根本就沒有勇氣去正視他們、正視自己。」 雲歌側著頭嬌俏地笑起來,「姐姐也一直陪著我的呀!你不在我身邊,我怎麼能在你身邊?」 許平君思索著雲歌的後一句話,既高興又悲傷地笑起來。是啊!你不在我身邊,我怎麼能在你身邊? 冰冷的巍巍宮牆間,兩個女子相攜而行,陽光下的身影透著脈脈溫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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