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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


  「兒臣聽公孫娘娘說她肚子裡面住著個小妹妹,覺得很好玩,就光顧著看她吃了,後來正要吃時,先生突地冒出來,斥駡了我一通,帶著我就要離開。估計娘娘看先生生氣了,不好再留我吃東西玩,就讓我們走了。先生後來罰我抄書,警告我不許亂吃零嘴,還說君子遠婦人,讓我不要去找娘娘她們玩,應該多讀書,多去父皇身邊學習。」

  劉詢眼中情緒複雜,臉色越發陰沉。

  劉奭低著頭,怯怯地說:「先生他十分嚴格,兒臣平日裡挺不想見他,可沒了他,兒臣又總覺得心裡不安穩。什麼事情都沒有個人給我拿主意。今日早上,我看到母后那樣,著急得沒有辦法才去求娘娘的,兒臣下次再不敢了。父皇,還沒有尋到先生嗎?您再多派些人去尋,好不好?」

  劉詢站起來,打算離開,「你好好休息,這兩日的功課可以先放一放。」

  「嗯,多謝父皇。」

  劉詢彎著身,把劉奭的胳膊放進被子,把被角仔細捏好,摸了摸他的額頭,轉身要走。

  「爹……」劉奭突地叫。

  劉詢回頭,「怎麼了?」

  劉奭看著他發呆,一會兒後說:「爹,外面黑,雪又滑,你小心點。」

  劉詢眼中的陰影刹那間就淡了,笑著說:「知道了。你以為爹是你嗎?睡吧!明天爹再來看你。」

  劉詢出殿門時,視線四處一掃,看見個人影縮在暗處,似等他離開後才敢進去,他冷聲說:「以後看緊點,若再有差錯,朕第一個降罪的就是你。」

  人影跪在了地上。

  他一甩袖子,出了殿門。

  許平君看他走遠了,才站起來,仔細鎖好殿門,進了屋子。

  劉奭看到母親,一個骨碌就想坐起來,卻身子發軟,朝後跌去,許平君忙把他抱住,「別亂動,毒剛拔乾淨,身上還沒力氣呢!」

  劉奭扯母親的袖子,許平君脫去鞋襪,上了榻。

  劉奭靠在母親懷裡,小聲問:「父皇會饒了先生和姑姑嗎?」

  「應該會。他一時急怒才想殺你師傅,現在的情況提醒了他,霍光一日未放權,他需要借助你師傅的地方還很多,他能做的不是發怒,而是隱忍。」

  劉奭終於放下心來,喃喃說:「希望師傅能原諒我。」

  「虎兒,你為什麼這麼說?你為了救師傅和姑姑,勇敢地吃下毒藥,娘吩咐你小七叔叔去尋毒藥時,還擔心你會害怕,不敢吃,沒想到你這麼勇敢。他只會謝謝你,怎麼會怪你?」

  劉奭眼中有淚花,「父皇說是打老虎的,我……我看見他們沒有打老虎,有一群黑衣人圍攻師傅,我該制止他們的,可我害怕得躲起來了。師傅摔下去時,也看見了我,他的樣子好悲傷,他肯定很失望。我是個膽小鬼,看著師傅在自己面前被人殺害……我晚上做夢,看見師傅在生氣……」

  許平君緊緊地抱著他,拍著他的背,「不會,不會!你師傅是個最會體諒別人難處的人,娘以前也做過對不起你師傅的事情,可你師傅一點都沒生娘的氣,這次他也一定不會生你的氣。虎兒不是膽小鬼,虎兒很勇敢,我的虎子聰明善良又勇敢。」她的語聲輕柔,想盡力拂去兒子心上的塵埃,卻悲哀地知道,她已經什麼都擦不去,他親眼看到和經歷的一切,將永遠刻在心上。

  「我不勇敢,姑姑才勇敢。娘,姑姑知道她救了大公子,爹會很生氣很生氣嗎?」

  「她當然知道。」

  「可是她一點都不怕,她仍然去救大公子了!」

  「對!如果有一天是娘或者你遇險,你姑姑也會什麼都不怕地來救我們。」

  劉奭的臉龐煥發出異樣的神采,好似大雪中迷路的人在黑暗陰冷中突然發現火光,「原來書上的話不是假的。娘,我一直以為書上的話全是假的,我一點都不相信,我憎惡討厭所有的書籍和所有的人,什麼仁仁善善,都是假的!最譏諷的就是,明明不相信仁善的一幫人卻還天天期望著我去相信!現在,我知道了,先賢們說的不是假話,他們只不過也在努力追尋,同時努力地說服世人去追尋。」

  許平君聽得心驚膽寒,劉奭的不動聲色下竟藏了那麼多的失望和迷茫。日常所見和書籍中所學完全兩樣,他在失望中迷了路,年紀小小就已經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又能相信什麼。一個沒有「相信」的人生,她想都不敢想。

  劉奭心中積壓的失望和迷茫散去,四肢百骸好似都輕鬆了,濃重的倦意湧上來,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說:「姑姑有了危險,娘也什麼都不怕地去救她,甚至不怕失去父皇。姑姑很勇敢,師傅很勇敢,娘很勇敢,虎兒也很勇敢……」唇角含著甜美的笑意,漸漸沉入了睡鄉。

  許平君看到他的笑,輕輕在他額頭親了下,也微笑起來。

  虎兒,不是娘不怕失去你父皇,而是娘喜歡的那個人早就不見了。等你再長大一點時,娘會給你講娘認識的病已哥哥是什麼樣子,會給你講娘做過的傻事,還會給你講娘、病已、雲歌、孟玨、大公子,講述我們曾經的親密和笑鬧。這世上,時光會改變太多事情,但總有一些人和一些事,只要你相信,就永遠不會變……

  劉詢一走出椒房殿,七喜立即迎上來:「陛下,回宣室殿嗎?」

  劉詢目光陰沉,卻面容帶笑,「昭陽殿。」走了會兒,又吩咐:「傳朕旨意,賞賜張良人玉如意一對,命她明日晚上準備迎駕。」

  「是。陛下,關著的宦官和宮女怎麼處置?椒房殿總要人服侍的。」

  「聽到太醫診斷病情的幾個都殺了,其餘的先放了,富裕……」

  七喜小心地聽著對富裕的發落,一邊琢磨著哪個宦官能勝任椒房殿總管的職位,可等了半晌,都沒有下文。

  「……也放了。」

  「是。」七喜很是意外,卻不敢問,只能任不解永沉心底,暗暗地提醒自己以後要對富裕再多一分客氣。

  聽到宮女向劉詢請安,霍成君有詫異也有驚喜,「陛下怎麼來了?」

  劉詢皺眉說:「你不希望朕來,那朕去別殿安歇,擺駕……」

  霍成君忙拉住了他,嬌聲說:「臣妾不是那個意思。聽聞太子殿下病了,臣妾就想著陛下應該不會來了,臣妾當然希望陛下能日日……」霍成君說著,滿面羞紅。

  劉詢把霍成君擁進了懷中,溫柔地笑著。

  霍成君一邊細察他神色,一邊小心試探,「聽聞陛下把椒房殿的宮女宦官都拘禁起來了,難道太子的病……」

  劉詢眉目間露著幾分疲憊,歎了口氣,「病倒沒大礙,朕生氣的是一大幫人還照顧不好一個人,所以一怒之下就全關起來了,還殺了幾個。事情過後,卻覺得自己遷怒太過,有些過意不去。」

  霍成君心中有嫉妒,有釋然,「陛下是太喜愛殿下了,關心則亂。何況只是幾個奴才而已,陛下也不必太往心上去,給他們一些警告也是好的。」

  劉詢笑道:「朕還沒有用膳,去傳膳,揀朕愛吃的做。」

  一旁的宮女忙去傳膳,自然少不了劉詢愛喝的山雞湯。

  劉詢就如天下最體貼的夫君,親手為霍成君夾菜,親手為她盛湯,還怕她燙著,自己先試了一口。霍成君也如天下最溫柔的妻子,為他淨手,為他布菜,為他幸福地笑。

  芙蓉帳裡歡情濃,君王卻未覺得春宵短。

  天還沒亮,他就起身準備去上朝,霍成君迷迷糊糊地問:「什麼時辰了?」

  劉詢的聲音黑暗中聽來,異常的清醒,「你再睡一會兒。今年天寒得早,大雪下個不停,恐怕要凍死不少人,朕得及早做好準備,看看有沒有辦法儘量避免少死一些人。」

  霍成君聽得無趣,翻了個身,又睡了。

  劉詢毫未留戀地出了昭陽殿,一邊走一邊吩咐:「傳雋不疑、張安世、張賀、杜延年先來見朕。」

  見到他們,劉詢第一句話就是「各位卿家可有對策了?」

  眾人都沉默,杜延年小聲說:「臣來上朝的路上,已經看見有凍死的人了。看情形,如果雪再下下去,就會有災民陸陸續續來長安。」

  劉詢恨聲說:「孟玨!」

  眾人還以為他恨孟玨意外身死,以至無人再為他分憂解難,全跪了下去,「臣等無能。」

  劉詢問道:「霍大人的病好了嗎?他有什麼對策?」

  雋不疑回道:「臣昨日晚上剛去探望過霍大人,還在臥榻休息,言道『不能上朝』。臣向他提起此事,討問對策,他說陛下年少有為,定會妥善解決此事,讓臣不必擔心。」

  劉詢閉著眼睛,平靜了一會兒,開始下旨:「開一個官倉,開始發放救災粥,早晚一次,此事就交給杜愛卿了。記住,一定要滾燙地盛到碗裡,插箸不倒!若讓朕發現有人糊弄朕,朕拿你是問!」

  杜延年重重磕頭:「臣遵旨!」

  張賀自告奮勇地說:「陛下,臣也去,給杜大人打個下手,至少多一雙眼睛盯著,讓想從中漁利的人少一分機會可乘。」

  劉詢幾分欣慰,准了張賀的請求,張賀和杜延年一粗豪一細緻,應該能事半功倍。

  「張將軍,從今日起,你每日去探望一次霍大人,務必轉達朕對他的掛慮和思念,盼他能早日康復,儘早上朝。」

  張安世只得跪下接旨,攬下了這個精細活。霍光不上朝後,朝堂上的很多官員不是做啞巴就是唱反調,議事往往變成吵架,常常一整天議下來,一個有效的建議都沒提出來。政令推行上就更不用提,劉詢縱有再大的心勁,沒人執行,也全是白搭。

  等張安世、張賀和杜延年告退後,劉詢對雋不疑吩咐:「你帶人去搜救孟太傅和他的夫人,儘量多帶人手,只要有一線生機,就要把他們救回來。」

  事情透著古怪,但雋不疑歷來對皇命「不疑」,只恭敬地說:「臣一定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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