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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雲歌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從這一刻起,很多人的性命都在以點滴計算。而她唯有等待。

  劉詢目送著雲歌出了殿門,很久後,才收回了目光,看向案上的梅花,只覺得從鼻端到心裡都馨香縈繞,仿似自己不是坐在溫泉宮裡,而是回到了很久前的少年時代。

  踏春時節,柳絲如輕煙,淺草沒馬蹄。錦衣少年、寶馬雕鞍,在黃鶯的嬌啼聲中,呵護著高貴優雅的仕女談笑而過。他們遙不可及,居高臨下。在經過一身寒衣的他時,他們或視而不見、態度傲慢,或出言呵斥、命他讓路,卻不知道這個他們隨意輕賤的人原本在他們之上。

  在縈繞的梅花香中,過去與現在交融錯亂,那個一身寒衣的少年正在亂鶯啼聲中,一邊欣賞春色,一邊折下梅花,笑贈佳人,而從他們身邊走過的人都在頻頻回頭。

  劉詢微笑著坐了很久後,吩咐七喜去拿奏摺,準備開始處理政事。

  太醫建議劉詢到溫泉宮的初衷,是想讓他遠離政務,清心休養,可劉詢絲毫未懈怠政事,每天都會將送來的公文、奏摺仔細批閱。

  有些奏摺批閱後就可以,有些奏摺卻還需要加蓋印鑒,所以吩咐完七喜後,他又親自起身去室內,準備開啟收藏印鑒和令符的暗格,取出印鑒備用。

  他的手搭到暗格機關上,按照固定的方法,打開了暗格,所有的印鑒和令符都呈現在了他眼前。

  雲歌一遍遍問自己,我真的只能等待了嗎?

  不!一定還有可以幫到他們的方法,一定有!不能讓他們獨自而戰,我還能做什麼?還能做什麼?只要拖住劉詢,讓他越晚發現令符丟失,所有人就越多一分生機。可是怎麼拖住他呢?再返回去找他?肯定不行!劉詢聰明過人,如果我表現太過反常,他一定會起疑心,察覺事有蹊蹺,反倒提前敗露。

  究竟怎麼樣才能讓劉詢覺得不是外人在刻意干擾他,而是他自己做的決定?

  她猛地轉身瘋跑起來。

  當雲歌氣喘吁吁地出現在書閣中時,孟玨的眼色沉了一沉。

  劉奭歡喜地站起來,「姑姑。」看了看孟玨,又遲疑著改口,「師母。」

  雲歌走到劉奭面前蹲下,「你想去打雪仗嗎?」

  劉奭笑看了眼孟玨,不說話,只輕輕點了點頭。

  雲歌望向孟玨,孟玨頷首同意。她立即牽著劉奭向外行去,又吩咐小宦官去叫皇后。

  她和劉奭捏好雪團,偷偷在樹後藏好。許平君剛到,兩人就一通猛扔,砸得許平君又跳又叫。

  劉奭看到母親的狼狽樣子,捂著肚子,笑得前仰後合。

  許平君看到兒子的樣子,心頭一酸,這才是孩子該有的樣子呀!

  她隨意抹了抹臉上的雪,就匆匆去捏雪團,又揚聲叫身邊的宮女,「他們兩個欺負我一個,快點幫我打回去!」

  宮女們見她被雲歌打成那樣,都絲毫未見怪,遂放心大膽地加入戰局,幫皇后去追打雲歌和太子。

  兩撥人越打越激烈,興起處,全都忘了尊卑貴賤,叫聲、笑聲、吵聲不絕於耳。

  隨著暗格的打開,劉詢正要細看所有的印鑒和令符。忽然,窗外傳來驚叫聲和歡笑聲,劉詢皺了皺眉,側頭看向外面。本以為不過一兩聲,不想竟然一陣又一陣地傳來,他不禁動了怒,誰的膽子這麼大?敢在他的殿外喧鬧?七喜幹什麼去了?竟然由得他們放肆?

  隨手將暗格關好,暗藏不悅地向外大步走去,還未走到殿外,七喜就從外面急匆匆地跑進來,「陛下,奴才剛命人去查探過了,是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孟夫人在打雪仗,所以奴才就沒敢多言,先來請示陛下,陛下的意思是……」

  劉詢的眉頭慢慢展開,笑了起來,「他們倒是好雅興。走!看看去!」

  七喜笑應了聲「是」,立即去拿斗篷,服侍劉詢去看熱鬧。

  皇后和幾個宮女是一隊,雲歌和劉奭是一隊,人少力弱,已被打得全無還手之力,只能借助山石樹木躲避。可惜只兩個人、四隻眼睛,根本躲都躲不過來。

  劉詢站在高處看了一會兒,揚聲說:「羊角士。」

  雲歌立即反應過來,一推劉奭,指向九宮上角,他忙把手中的雪團狠狠砸出去,「哎喲!」一個要偷偷潛過來的宮女被砸得立即縮了回去。

  「花十象。」

  雲歌輕聲下令,劉奭和她立即左右分開,各自迎戰,將兩個從左右角包攻的宮女打了回去。

  「肋道。」

  ……

  劉詢用的是象棋術語,他的每句話,許平君她們也能聽到,可就是不明白劉詢到底指的是哪個方向,又是何種戰術,所以聽到了也是白聽。

  在劉詢的指揮下,雲歌和劉奭敵不動我不動,可敵人一旦動,他們卻總能後發制人。

  許平君不依了,嚷起來:「陛下,君子觀棋不語!」

  劉奭著急,立即探頭大叫,「父皇是鋤強扶弱,俠客所為!」

  雲歌想摁他的腦袋,已經晚了,一個雪團滴溜溜地砸到了他頭上。

  劉詢大笑起來,「真是頭憨虎!中了你娘的聲東擊西、引蛇出洞。」

  雖看不到許平君,可她歡快的笑聲飄蕩在林間。

  劉奭見到父母的樣子,也高興地笑起來,雪仗打得越發賣力。

  這場「雪中大戰」一直打到晚膳時分才散,劉詢龍心大悅、玩性盡起,索性吩咐禦廚準備晚宴,召隨行的大臣和他們的家眷賞雪品酒、對梅吟詩。

  君臣歡鬧到深夜,才興盡而歸。

  孟玨和雲歌一前一後回到屋中,各自休息。

  雲歌疲憊不堪,卻無絲毫睡意,在屋子裡來回走著,時不時地咳嗽一聲。

  孟玨也未歇息,聽到隔壁不時傳來的咳嗽聲,走到窗前,推開窗戶,遙望著月色,任寒風撲面。

  一更時分,三月匆匆而來,湊到窗下,小聲說:「剛收到師弟的飛鴿傳書,大公子已出長安,公子吩咐送給大公子的禮物,師弟也已經送到。」

  孟玨點了點頭,三月悄悄退下。

  孟玨去敲雲歌的門。

  「誰?」

  「是我,有話和你說。」

  雲歌拉開了門,不耐煩地問:「什麼?」

  「劉賀已出長安。」

  雲歌繃著的背脊突地軟了,扶著門框好似站都站不穩,「你如何知道的?」

  「四月也算我的人,難道你希望我坐看著她往死路上走?後面的事情你就不用再操心,劉賀的武功心智都不比劉詢差,他輸的是一股決絕和狠勁。」

  雲歌神情黯然:「現在的劉賀不是當年的大公子了,他現在究竟是醉是醒都不清楚。」

  孟玨淡淡說:「我已命人把紅衣的棺柩帶給劉賀,他就是醉死在酒罈子裡了,也得再爬出來。」

  雲歌隱約間明白了幾分劉賀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原因,悲憫中也認同了孟玨的推斷,不錯!劉賀絕不會再允許任何人驚擾紅衣。雲歌冷冷地說:「你若不想毀了你的錦繡前程,最好回去蒙頭睡覺。」她「砰」地一聲,將門摔上,想著抓緊時間,還能睡一兩個時辰,立即向榻邊走去。至於明天怎麼辦,即使天要塌下來,也先養足精神。

  孟玨靜靜地站了會兒,轉身回屋。

  半夜,劉詢正睡得香甜,何小七慌裡慌張地爬進寢殿。

  劉詢立醒,沉聲問:「什麼事?」

  何小七一邊磕頭,一邊稟奏:「接到雋不疑大人傳書,說……說已經放劉賀出長安。」

  「什麼?」

  劉詢猛地坐了起來,一把扯開簾帳,怒盯著何小七。

  何小七硬著頭皮,將雋不疑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劉詢赤著腳就跳下了榻,幾步走到牆壁前,打開暗格,收權杖的匣子已不見。他臉色鐵青,眼中又是傷又是恨,聲音冰寒徹骨:「我要劉賀的人頭。」

  「是。」何小七磕了個頭,趕忙起身,向外急掠去。

  劉詢悲怒交加,連她都會最終辜負了他的信任!這件事情絕非她一人能做,還有……孟玨!肯定是孟玨指使的她,可是……孟玨如何知道兵符印鑒的收藏地方?還有開啟機關的方法?不可能是雲歌!登基後,他特意將未央宮、溫泉宮所有的機關暗格都重新設置過,即使雲歌以前見過也沒用。也不可能是身邊的宦官,他們沒有這個膽子!那麼是誰?能是誰?這個人一定是他親近信任的人。

  劉詢回身看到榻旁的梅花,枝頭的俏麗全變成了無情的嘲諷。他突地舉起玉瓶,狠狠地砸到地上,巨響中,立即香消玉殞。冷水蕩著碎花慢慢淌過他的腳面,他卻只一動不動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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