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雲中歌 | 上頁 下頁 |
二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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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時候不是一直問,有二哥、有三哥,怎麼沒有大哥嗎?」 「嗯,可是爹娘總是不肯回答,每次我問,娘看上去又是傷心又是自責。二哥後來和我說不要再惹娘傷心,等我長大,他會告訴我的。」 三哥勒住了馬,停在一個宏偉的陵墓前。 他抱著雲歌跳下馬,淡淡說:「這就是大哥。」 雲歌「啊」的一聲,因為小時候早已猜到大哥已死,所以驚訝遠大於悲傷。大哥的墳墓竟在漢朝! 她向前走了幾步,仔細看墓碑上的字:「哀侯霍嬗」。墓碑側下方還刻著幾排小字:「嘉幽蘭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華斐斐兮麗景,風徘徊兮流芳。皇天兮無慧,至人逝兮仙鄉。天路遠兮無期,不覺涕下兮沾裳。」落款刻著「思奉車子侯歌孝武皇帝劉徹」。 雲歌看到前面的詩還未覺什麼,待看到「孝武皇帝劉徹」的落款時,猛地一驚,大哥是什麼人?武帝竟然會為他的離去而「不覺涕下兮沾裳」。 雲歌剛想問,卻看三哥跪在了墓前,恭恭敬敬地連磕了三個頭。見一貫倨傲冷漠的三哥都如此恭敬,她也忙跪了下來,面朝陵墓磕頭,「大哥,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在長安,現在才來給你行禮。」 三哥行完禮後站了起來,雲歌問:「原來二哥的霍不是名,而是姓,大哥和二哥都姓霍,我們兩個也姓霍,對不對?我還一直以為我們和匈奴人一樣,是沒有姓氏的。哀侯?大哥怎麼會是漢朝的侯爺?爹娘為什麼不把大哥的陵墓遷走?留大哥一人在這裡,好孤單。」 三哥沒有回答,目光看向了陵墓側面,冷聲說:「霍大人已經聽了很久,心中疑問應該已解。」 霍光從松柏林中緩步而出,面色異樣的蒼白。 霍嬗?霍光?雲歌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什麼,本就還在病中,身子一軟,就向地上倒去,阿竹忙抱住了她。 霍光細細審視著三哥的面容,半晌後,好似才確認了一切,「你叫什麼名字?」 「霍曜。」 霍光笑著點頭,「日、月、星為曜,天地七星為曜,像大哥起的名字。」看向雲歌時,笑容卻有些勉強,「雲歌是大哥的小女兒?」 「父親的老來女。」一向不多話的霍曜,又特意補了一句,「我們家最寶貝的一個。」 「大哥他……他……」霍光的臉色越發得沒有血色,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爹和我娘都很好。霍大人應該不喜我在長安久留,我會立即離開長安,不過雲歌還想在長安再玩一陣子,我就把她託付給霍大人了。」 霍光怔了一瞬,剛想開口,霍曜卻劍眉微揚,飄然退後,護住了雲歌,唇角一絲冷笑,「好個霍大人!」 半晌後,霍光聽到陵墓四周窸窸窣窣的聲音。 霍光忙道:「不是我的命令。」又揚聲命令:「是誰?立即出來見我!」 只看霍成君策馬而來,「爹,女兒看你獨自一人出城,放心不下,所以偷偷跟了來。女兒已經命人包圍了這裡,可爹爹你怎麼……」霍成君怎麼都想不明白,一貫謹慎小心的父親怎麼會和刺客如此接近,難道不怕再次被挾持嗎? 霍光叫道:「成君,命所有人都退下,你過來,爹有話和你說。」 霍成君遲疑了一會兒,跳下了馬,慢慢走到霍光身側,驚疑不定地看看霍光,再看看雲歌他們。 霍光指了指霍曜和雲歌,語聲艱澀,「那是你的哥哥和姐姐,你過去給他們行個禮。」 霍成君眼睛大瞪,嘴巴圓張,滿臉震驚。 雲歌卻是驀地扭轉了頭,緊咬著唇,身子不停地顫著。 霍光對霍曜說:「供奉祖宗靈位的宗祠就在不遠處,既然來了,就去給祖先上炷香吧!還不知道有沒有下一次。」 霍曜想了一瞬,點了點頭。 霍曜帶著雲歌在霍氏的列祖列宗牌位前,依次磕頭、敬香。行到「霍去病」的牌位前時,霍曜看牌位前面的香爐內香灰甚厚,香爐卻纖塵不染,眼中的冷凝不禁淡了幾分。 雲歌怔怔看了會兒「霍去病」的牌位,喃喃說:「這就是爹爹的真名了,我聽過這個名字的。」 霍光對霍曜說:「你放心回西域,雲歌在長安一日,我一定會盡心照顧她一日。」 霍曜拱手為揖,終於說道:「多謝叔叔費心。」 霍光看著他和大哥相似的容顏,眼眶一酸,忽覺得眾多的計較、憤怒、不解、擔心都不重要了。這麼多年的恨憾不就是大哥莫名猝死、嫂子自盡嗎?不就是大哥的無後嗎? 敬完香後,霍光讓霍曜坐到他身旁,細細問著大哥和嫂子的一切。 霍光心情激蕩下,恨不得讓霍曜把所有的事情都仔細告訴他,可霍曜不喜說話,又心冷性淡,霍光問十句,他不過幾個字就答了過去。 霍光聽得心急,卻無可奈何,阿竹見狀,說道:「霍大人想知道什麼,以後可以慢慢問雲歌兒,雲歌兒是個話簍子,一件小事,她都能講一天。」 霍光看了眼縮坐在角落裡的雲歌,再看看縮坐在另一個角落的成君,只覺面上笑容僵硬,乾笑了兩聲,將尷尬掩飾了過去。 霍光想到霍曜常年在西域遊走,心內一動,欲張口詢問,卻遲遲不能開口,只覺那個名字竟有千金重,壓得舌不能言。 霍曜見他再無問題,起身想走,霍光一急,不禁衝口而出,「曜兒,你可聽說過馮嫽?」 霍曜面容冷淡,只微微點了點頭,就再無下文。 霍光想問,卻不知道從何問起。流年匆匆,已是多少年過去了?怔怔半晌,歎了口氣,擺了擺手,「你們兄妹還有許多話說,我不耽誤你了,你去和雲歌道別吧!」 霍曜微一頷首,向雲歌行去。 霍光將一切情緒都收到了心底,面上又帶上了慣常的從容鎮定。 立在燈旁的阿竹將剛才的一切盡收眼底,忽地開口說道:「西域人怎麼會不知道馮夫人的名字?解憂公主在漢朝積弱的情況下,聯西域諸國,阻匈奴、羌族。她將漢人的文化、醫學傳授給西域各族人,用懷柔的手段讓西域各族對漢朝心生景仰,這些事蹟,西域人盡皆知,可她的功勞至少一半來自馮夫人。」 霍光雖未說話,眼神卻是一暗。好一會兒後,仔細打量著阿竹說:「你這番話不是一般西域人說得出來的。」 阿竹的面容被面紗所遮,看不清楚神情,只聽她接著說:「我記得多年前,老爺、夫人還和馮夫人有過一面之緣,三人相談甚歡,大醉而散。老爺很少贊人,卻曾說過馮夫人和解憂公主是『巾幗豪傑』。」 霍光一呆,眼內神色似喜似愁,竟有幾分少年人的扭捏,喃喃問:「大哥……大哥他真的這麼誇讚她們?」 阿竹點了點頭。 霍光忽又想起一事,既喜且憂地問:「大哥當年威名赫赫,她又聰慧異常,她可猜到大哥的身份?」 阿竹道:「我不知道。馮夫人也許猜到了,也許沒有。」 霍光低頭不語。 阿竹向霍光靜靜行了一禮,退了開去。 霍曜坐到雲歌身旁,看到雲歌消瘦的面龐,十分心疼,連話都不願多說的人,竟然重複問道:「雲歌兒,你真的不隨我回去嗎?」 雲歌呆呆地望著三哥。 霍成君是她的妹妹?她深恨的人竟然是她的妹妹? 她該怎麼辦? …… 霍曜從懷內掏出一個東西,放到雲歌手裡。 觸手柔軟,雲歌低頭一看,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急雨一般灑了下來。 烏黑的發繩,其上掛著一副女子的耳墜。自從星下盟誓後,它終於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霍曜本是想讓雲歌開心,不明白怎麼又把妹妹的眼淚招惹了出來,幾分懊惱地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哭著鬧著要這個東西,這次出來,看娘不在,我就給你偷偷帶出來了,早知道如此,就不……」 雲歌緊握著發繩,哽咽著說:「多謝你,三哥,真的,多謝你!」手中的發繩柔軟溫潤,雲歌的心卻如被尖冰所刺、鮮血淋漓的痛。她俯在哥哥的肩頭,低低卻堅定地說:「我要留在長安。」 霍曜掃了眼霍成君,問:「你想留在霍府嗎?如果你不喜歡,我替你另找地方。」 雲歌下巴靠在哥哥的肩頭,眼睛卻盯著霍成君,一字字地說:「就住霍府。」 霍曜撫著雲歌的頭,極溫和地說:「只要你覺得高興,不管你想做什麼都去做,若需要幫手,就派人來找我,這世上,我只知道你一人是我妹妹,別人,我都不認識。不過,記住了,等心頭舒服一點時,就忘記長安,回西域,我們叫上二哥一起去爬天山。」 三哥罕見的溫柔中透著好似洞悉一切的理解,雲歌眼淚嘩嘩直落,嗚咽著點頭,心中卻明白天山依舊,人已不同。 等雲歌不哭了,霍曜牽著她,走到霍光面前,「叔叔,侄兒告辭。」 霍光站了起來,「路上小心。見到你爹,就……就……」兄弟二人只怕永無相見之日。這些年,他所做的事情,大哥應該全都知道,一切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霍光苦笑了一下,說:「你安心回去吧!我會照顧好雲歌。」 霍曜對霍光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雲歌追送到門口,看三哥和阿竹翻身上馬,策馬離去。 寒夜中,三哥的背影越行越遠,雲歌覺得心中唯一的暖意也越去越遠,到最後,只有掌中的一副耳墜,刺得掌心陣陣疼痛。 霍光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嗓子說:「雲歌,當心身子,不要站在風口裡。過一會兒,等僕人備好馬車,我們就回家。」 雲歌將發繩小心地掛到了脖子上,輕撫了一下上面的墜子,默默走回了屋內。 一直不說話的霍成君卻是猛地一下把懷中的手爐砸到地上,從榻上跳起,急匆匆地要衝出屋子。 霍光斷然喝道:「成君!」聲音中有不容違背的威嚴和隱含的警告。 霍成君停在了門口,看不見她的神色,只看寒風吹拂,鼓得她的衣裙簌簌直抖。好一會兒後,霍成君緩緩回身,盯著雲歌,行了一禮,「姐姐見諒,是妹妹無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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