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雲中歌 | 上頁 下頁
二〇九


  病已搬到了未央宮的宣室殿,而她被安排住到了金華殿,兩殿之間的距離遠得可以再蓋一座府邸。

  病已進進出出,都有宦官、宮女、侍衛前簇後擁,而她見了他,竟然需要下跪!他走過時,她必須低著頭,不能平視他,因為那是「大不敬」。

  她去見他,需要宦官傳話,小宦官傳大宦官,大宦官傳貼身宦官,然後等到腿都站麻了時,才能見到他。下跪叩拜,好不容易都挨了過去,一抬頭,正要說話,卻看見他身後還立著宦官,她滿嘴的話,立即變得索然無味。

  聽說匈奴在關中鬧事,西域動盪不安,他整日裡和一堆官員忙忙碌碌,商量著出兵的事情;又因為他剛登基,各國都派使節來恭賀,表面上是恭賀,暗中卻不無試探的意思,全需要小心應對,他忙得根本無暇理會其他事情。同在未央宮,他們卻根本沒有單獨見面的機會。

  她以前想不明白,既然同在一個宮殿裡面,怎麼會有秀女抱怨,直到白頭都不能見皇帝一面,現在終於明白了。

  她站在大得好似沒有邊際的未央宮裡,常常困惑,她究竟是誰?婕妤娘娘?

  別人告訴她,婕妤是皇帝的妃子品級中最高的。可她想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對她有什麼用?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可是現在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他是誰了。

  那個她在廚房叫一聲,就能從屋外進來,幫她打下手做飯的男人,哪裡去了?

  那個和她頭挨著頭、肩並著肩,一同搬缸釀酒的男人,哪裡去了?

  那個白日裡與她說說笑笑,晚上擠在一個炕上依偎取暖的男人,哪裡去了?

  那個她不高興時,可以板著臉生氣,睡覺時,把背朝向她的男人,哪裡去了?

  ……

  然後她聽聞大公子被幽禁在建章宮,一罎子一罎子的酒抬進去,日日沉睡在醉鄉。

  她隱隱約約地聽說,皇帝的位置本來是劉賀的,可因為劉賀太昏庸,所以霍光在征得了上官太皇太后的同意後,立了病已。

  她想著那個笑容恬靜的紅衣女子,急急打聽紅衣的下落,得到的消息卻是:紅衣已死。

  她怎麼都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夏天才剛聽過紅衣吹笛,秋天進宮時,她還拉著紅衣,給她看自己繡給雲歌的香囊。

  為什麼會這樣?

  雲歌現在又是這樣,命懸一線。

  她不明白,究竟怎麼了?才一個多月而已,究竟發生了什麼?

  孟玨一直沉默著,許平君柔聲說道:「孟大哥,你不告訴我雲歌為什麼會這樣,我怎麼幫你想法子?你是懂醫術的人,應該知道,要對症下藥,才能治病。」

  孟玨的目光緩緩從雲歌身上移開,看向許平君,眼中滿是迷茫不解,「一個連形狀都還沒有的孩子,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嗎?日後仍會有孩子的……」

  「什麼?」許平君聽不懂。

  「她究竟是因為孩子,還是因為劉弗陵?」

  許平君看到雲歌的姿勢,猛地明白過來,「雲歌有孩子了?」話剛出口,又立即意識到另外一件事情,「她小產了?」

  許平君身子有些發軟,忙扶著榻滑坐到了地毯上,緩了半晌,才能開口說話,「孟大哥,你是男人,不懂女人的心思。男人是等孩子出生後,見到了孩子,才開始真正意識到自己做父親了,可女人卻是天生的母親,她們從懷胎時,就已經和孩子心心相連。小產後,男人也會為失去孩子難受,可他們依舊可以上朝,依舊可以做事,難受一段時間後,一切也就淡了,畢竟他們對孩子沒有任何具體的記憶。女人的難受卻是一生,即使以後有了別的孩子,她依舊會記得失去的孩子。」

  孟玨的眼中是死寂的漆黑。

  許平君還有一句話沒有敢說:何況,這還是劉弗陵的骨血,這個孩子是雲歌的思念和希望,是茫茫紅塵、悠悠餘生中,雲歌和劉弗陵最後的聯繫。

  「孟大哥,雲歌的身體一向很好,孩子怎麼會小產?」如果是別的女子,也許會因為丈夫離世,悲傷過度而小產,可雲歌若知道她有了劉弗陵的孩子,只會更加堅強,好去照顧孩子。

  孟玨一直沉默著,很久後,他才好似漠然地說:「是我強逼她喝的墮胎藥。」

  「什麼?你……」

  許平君猛地站了起來,揚手扇向孟玨。孟玨靜坐未動,沒有一點閃避的意思。

  「啪」的一聲脆響,許平君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扇了孟玨一耳光,她手簌簌抖著,猛地轉過了身子,去看雲歌,「我要帶雲歌走,她不會想再見你。」她轉身向閣外行去,命人準備馬車。

  「你能帶她去哪裡?未央宮嗎?雲歌若不想見我,日後更不想見劉詢。」

  許平君的腳步定在地上,身上有股股的寒意,似乎再往前一步,就會打開漫天的暴風雪。她想問清楚孟玨,你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卻沒有一點勇氣開口,只嘴唇不停地哆嗦著。

  雲歌的孩子,也是劉弗陵的孩子!劉弗陵的孩子……

  雲歌的下身又開始出血,孟玨一下從地毯上跳了起來,匆匆拿起金針,刺入各個穴位,可沒有任何效果。

  許平君無力地靠在柱上,眼中的淚,如急雨一般,嘩嘩而落,心中一遍又一遍祈求著,如果閻王殿上真有生死簿,她願意把陽壽讓給雲歌,只求雲歌能醒來。

  雲歌的嘴唇都已經發白,神色卻異樣地安詳,雙手交放在小腹上,唇畔還帶著隱隱的笑。

  孟玨用盡了方法,都不能止住雲歌的血,他猛地拔出了所有穴位上的金針,抓著她肩膀搖起來,「雲歌,你聽著,孩子已經死了!不管你肯不肯醒來,孩子都已經死了!你不要以為你一直睡著,就可以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孩子死了!是被我殺死的!你不是恨我嗎?那就來恨!你若就這麼死了,豈不是便宜了我?」

  許平君沖過來攔他,「你瘋了?不要再刺激她!」

  孟玨一掌就推開了許平君,他俯在雲歌耳旁,一遍遍地說:「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

  三月聽到響動,跑了進來,看到許平君摔在地上,忙去扶她。許平君滿面是淚,握著三月的胳膊,哭求道:「你趕快去攔住孟玨,他瘋了!他會逼死雲歌的!」

  孟玨的聲音忽地停住。

  他臂彎中的雲歌,如一個殘破的布偶,沒有任何生氣。原本交握、放在腹前的手不知道何時已經軟軟地垂落,緊閉的眼睛中,沁出了兩顆淚珠,沿著眼角,慢悠悠地落在了孟玨袖上。

  三月喜悅地叫:「雲姑娘醒了!」

  許平君搖了搖頭,雲歌只是從一個美夢中醒來了,如今她又進入了一個噩夢。

  孟玨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到了枕上,唇貼在她耳畔,一字字地說:「你努力活下來!我等著你醒來後的仇恨!」

  「她能醒來嗎?」許平君望著雲歌裙上的鮮紅,沒有任何信心。

  孟玨冷漠地說:「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仇恨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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