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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上官小妹低著頭,不好意思地過來給劉弗陵行禮,「臣妾失儀在先,失禮在後,請陛下恕罪。」

  劉弗陵讓她起來,淡淡說:「性情流露又非過錯,何罪可恕?」又對雲歌叮囑了一聲:「別在冰面上玩太久,小心受涼咳嗽。」說完,就帶著于安走了,雲歌叫都叫不住,氣得她直跺腳。

  劉弗陵來後,周圍的宦官和宮女如遇秋風,一個個都成了光杆子樹,站得筆直,身上沒一處不規矩,劉弗陵一走,一個個又如枯木逢春,全活了過來,躍躍欲試地看著「冰飛龍」,想上去玩一把。

  雲歌笑說:「都可以玩。」

  抹茶立即一馬當先,沖到梯子前,「我先來。」

  橙兒有些害怕,卻又禁不住好奇,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在抹茶鼓動下,玩了一次。

  上官小妹站在雲歌身側,看著眾人大呼小叫地嬉鬧。每個人在急速滑下的刹那,或驚叫,或大笑,都似忘記了他們的身份,忘記了這裡是皇宮,都只能任由身體的本能感覺展現。

  很久後,小妹對雲歌說:「我還想再玩一次。」

  雲歌側頭對她笑,點點頭。

  眾人看皇后過來,都立即讓開。

  小妹慢慢地登上了最高處的方台,靜靜地坐了會兒,猛然松脫拽著欄杆的手,任自己墜下。

  這一次,她睜著雙眼。

  平靜地看著身體不受自己控制的墜落,時而快速、時而突然轉彎、時而慢速。

  平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地面。

  然後她平靜地看向雲歌。

  沒有叫聲,也沒有笑聲,只有沉默而甜美的笑容。

  雲歌怔怔看著小妹。

  凝視著殿外正掛燈籠的宦官,小妹才真正意識到又是一年了。

  她命侍女捧來妝盒。

  妝盒是漆鴛鴦盒,兩隻鴛鴦交頸而棲,頸部可以轉動,背上有兩個蓋子,一個繪著撞鐘擊磬,一個繪著擊鼓跳舞,都是描繪皇室婚慶的圖。

  小妹從盒中挑了一朵大紅的絹花插到了頭上,在鏡子前打了個旋兒,笑嘻嘻地說:「晚上吃得有些過了,本宮想出去走走。」

  一旁的老宮女忙說:「奴婢陪娘娘出去吧!」

  小妹隨意點點頭,兩個老宮女伺候著小妹出了椒房殿。

  小妹一邊走一邊玩,十分隨意,兩個宮女看她心情十分好,賠著笑臉小心地問:「今日白天,娘娘都和宣室殿的那個宮女做了什麼?」

  小妹嬌笑著說:「我們去玩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人可以從很高處掉下來,卻不會摔著,很刺激。」又和她們嘰嘰咕咕地描繪著白日裡玩過的東西具體什麼樣子。

  說著話的工夫,小妹已經領著兩個宮女,好似無意地走到了滄河邊上。

  月色皎潔,清輝灑滿滄河。

  一條蜿蜒環繞的飛龍盤踞在滄河上。月光下,晶瑩剔透,如夢似幻,讓人幾疑置身月宮。

  銀月如船,斜掛在黛天。

  兩個人坐在龍頭上。

  從小妹的角度看去,他們好似坐在月亮中。

  那彎月牙如船,載著兩個人,遊弋於天上人間,身畔有玉龍相護。

  小妹身後跟隨的宮女被眼前的奇瑰景象所震,都呆立在了地上,大氣也不敢喘。

  龍頭上鋪著虎皮,雲歌側靠著欄杆而坐,雙腳懸空,一踢一晃,半仰頭望著天空。

  劉弗陵坐於她側後方,手裡拎著一壺燒酒,自己飲一口,交給雲歌,雲歌飲一口,又遞回給他。

  兩人的默契和自在愜意非言語能描繪。

  雲歌本來想叫小妹一塊兒來,可劉弗陵理都沒有理,就拽著她來了滄河。雲歌的如意算盤全落了空,本來十分悻悻,可對著良辰美景,心裡的幾分不開心不知不覺中全都散去。

  雲歌輕聲說:「我們好像神仙。」她指著遠處宮殿中隱隱約約的燈光,「那裡是紅塵人間,那裡的事情和我們都沒有關係。」

  劉弗陵順著雲歌手指的方向看著那些燈光,「今夜,那裡的事情是和我們沒有關係。」

  雲歌笑,「陵哥哥,我看到你帶簫了,給我吹首曲子吧!可惜我無音與你合奏,但你的簫吹得十分好,說不準我們能引來真的龍呢。」

  傳說春秋時,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公主,愛上了一個叫蕭史的男子。兩人婚後十分恩愛。蕭史善吹簫,夫婦二人合奏,竟引來龍鳳,成仙而去。

  雲歌無意間,將他們比成了蕭史、弄玉夫婦。劉弗陵眼中有笑意,取了簫出來,湊於唇畔,為他的「弄玉」而奏。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彼美孟薑,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
  將翱將翔,佩玉將將。
  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曲子出自《詩經·國風》中的鄭風篇,是一位貴公子在誇讚意中人的品德容貌。在他眼中,意中人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不管再遇見多美麗的女子,他都永不會忘記意中人的品德和音貌。

  劉弗陵竟是當著她的面在細述情思。

  雲歌聽到曲子,又是羞又是惱。雖惱,可又不知該如何惱,畢竟人家吹人家的曲子,一字未說,她的心思都是自生。

  雲歌不敢看劉弗陵,扭轉了身子,卻不知自己此時側首垂目,霞生雙暈,月下看來,如竹葉含露,蓮花半吐,清麗中竟是無限嫵媚。

  上官小妹聽到曲子,唇邊的笑容再無法維持。幸虧身後的宮女不敢與她並肩而站,都只是立在她身後,所以她可以面對著夜色,讓那個本就虛假的笑容消失。

  一曲未畢,小妹忽地扭身就走,「是陛下在那邊,不要驚了聖上雅興,回去吧!」

  兩個宮女匆匆扭頭看了眼高臺上隱約的身影,雖聽不懂曲子,可能讓皇帝深夜陪其同遊,為其奏簫,已是非同一般了。

  小妹的腳步匆匆,近乎跑,她不想聽到最後的那句「彼美孟薑,德音不忘」。只要沒有聽到,也許她還可以抱著一些渺茫的希望。

  德音不忘?!

  不忘……

  真的這一世就不能忘了嗎?

  劉弗陵吹完曲子,靜靜看著雲歌,雲歌抬起頭默默望著月亮。

  「雲歌,不要再亂湊鴛鴦,給我、也給小妹徒增困擾。我……」劉弗陵將簫湊到唇畔,單吹了一句「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雲歌身子輕輕一顫。

  她刻意製造機會讓劉弗陵和小妹相處,想讓小妹走出自己的殼,把真實的內心展現給劉弗陵。他們本就是夫妻,如果彼此有情,和諧相處,那麼一年後,她走時,也許會毫不牽掛。卻不料他早已窺破她的心思,早上是轉身就走,晚上壓根兒就不讓她叫小妹。

  德音不忘?

  雲歌有害怕,卻還有絲絲她分不清楚的感覺,酥麻麻地流淌過胸間。

  霍光府邸。

  雖是小年夜,霍光府也佈置得十分喜慶,可霍府的主人並沒有沉浸在過年的氣氛中。

  霍光坐於主位,霍禹、霍山坐于左下首,霍雲和兩個身著禁軍軍袍的人坐於右下首。他們看似和霍禹、霍山、霍雲平起平坐,但兩人的姿態沒有霍山、霍雲的隨意,顯得拘謹小心許多。這兩人是霍光的女婿鄧廣漢和范明友,鄧廣漢乃長樂宮衛尉,范明友乃未央宮衛尉,兩人掌握著整個皇宮的禁軍。

  范明友向霍光稟道:「爹,宣室殿內的宦官和宮女都由於安一手掌握,我幾次想安插人進去,都要麼被于安找了藉口打發到別處,要麼被他尋了錯處直接攆出宮。只要于安在一日,我們的人就很難進宣室殿。」

  霍雲蹙著眉說:「偏偏此人十分難動。于安是先帝臨終親命的後宮總管,又得皇帝寵信。這麼多年,金錢、權勢的誘惑,于安絲毫不為所動。我還想著,歷來皇帝疑心病重,想借皇帝的手除了他,或者至少讓皇帝疏遠他,可離間計、挑撥策,我們三十六計都快用了一輪了,皇帝對於安的信任卻半點不少,這兩人之間竟真是無縫的雞蛋——沒得叮。」

  霍光沉默不語,霍山皺眉點頭。

  性格傲慢,很少把人放在眼內的霍禹雖滿臉不快,卻罕見地沒有吭聲。上次的刺客,屍骨都不存。他損失了不少好手,卻連于安的武功究竟是高是低都不知道。本來,對於安一個閹人,他面上雖客氣,心裡卻十分瞧不起,但經過上次較量,他對於安真正生了忌憚。

  鄧廣漢道:「宣室殿就那麼大,即使沒有近前侍奉的人,有什麼動靜,我們也能知道。」

  目前也只能如此,霍光點了點頭,看向范明友,「近日有什麼特別事情?」

  范明友謹慎地說:「昨天晚上皇帝好像歇在了那位新來的宮女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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