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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許平君說:「還沒有想好,就一直叫著小名了。」

  劉病已忽地對劉弗陵說:「請公子給小兒賜個名字。」說完,心內緊張萬分,面上卻無所謂地笑看著劉弗陵。

  雲歌瞅了瞅劉病已,又看了看劉弗陵,沒有說話。

  劉弗陵沉吟了會兒,對劉病已說道:「今日隨手剛翻了《逸周書》,頗喜『奭』字,就用其做名如何?」

  雲歌側頭思索:「劉奭?」

  許平君忙把沙盤遞給雲歌,小聲問:「雲歌,怎麼寫?」

  雲歌有意外的驚喜,笑問:「姐姐在學字?」

  雲歌一筆一畫,仔細寫給了許平君,許平君忙用心記下,一時也不知道好不好,只覺得字很生僻,他們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用如此生僻的字,只怕到時候能叫得出來的人都不多。

  劉病已聽到劉弗陵起的名字,心內如吃了定心丸,對孩子的擔心散去,很恭敬地站起來,對劉弗陵行禮:「謝公子賜名。」

  許平君看劉病已好像十分中意這個名字,也忙抱著孩子對劉弗陵行禮作謝。

  劉弗陵只微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看到炕上的竹簡,他問劉病已:「《史記》中最喜歡哪一節?」

  劉病已猶豫了下,說:「近來最喜讀先皇年輕時的經歷。」

  劉弗陵輕頷了下首,靜靜打量著屋子四周。

  劉弗陵不說話,劉病已也不開口。

  許平君覺得今天晚上的劉病已大異于平時,知道事情有古怪,更不敢隨便說話。

  雲歌沒理會他們,自低著頭看虎兒玩,時不時湊到虎兒臉上親一下。

  這個家並不富裕,但因為有一個巧手主婦,所以十分溫暖。

  劉弗陵從屋子內的一桌一椅看過,最後目光落回了劉病已身上。

  劉病已身上披著的舊棉襖顯然有些年頭,袖口已經磨破,又被許平君的一雙巧手細心修補過,一圈顏色略深的補丁,被許平君做得像是特意繡上去的花紋。

  劉病已鎮定地接受著劉弗陵的打量,如果說剛見面,劉弗陵是在審視他是否值得自己坐下與他說話,那麼劉弗陵現在又在審視什麼?審視他這個皇孫的破落生活嗎?

  應該不是。

  雖然他第一次見劉弗陵,可他相信雲歌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判斷。那劉弗陵究竟還想知道什麼?劉弗陵為何要特意出宮來見他?

  一室沉寂中,雲歌展了展腰,跳下炕,一邊穿鞋,一邊說:「已經好晚了,大哥和許姐姐也該歇息了,我們回去。」拿了劉弗陵的大氅來,劉弗陵起身站好,雲歌站到一邊的腳踏上,剛比劉弗陵高了些,她笑著幫劉弗陵圍好大氅,把自己的大氅隨意往身上一裹,就要出門。不料劉弗陵早有準備,雲歌動作快,劉弗陵動作更快,拽著雲歌的衣領子把雲歌給硬揪了回來,雲歌只能齜牙咧嘴地任由劉弗陵擺弄。

  兩個人無聲無息,卻煞是熱鬧,看得許平君差點笑出聲。

  劉弗陵替雲歌整好皮氅,兩人才一前一後出了門。

  劉病已和許平君到門口送客,看到雲歌剛拉開門,暗處立即就有人迎上來,服侍劉弗陵和雲歌上馬車,雲歌上車後,猶探著身子出來向他們笑揮了揮手。

  等馬車完全消失在夜色中,劉病已才鎖上了門,回到屋內,半晌都不說話。

  許平君默默坐到他身側,很久後,勸道:「不管以後發生什麼,該睡的覺總是要睡的。」

  劉病已握住許平君的手,「以後的日子只怕不好過,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不該再瞞你,不管將來發生什麼,總該讓你心裡有個底。你知道剛才來的人是誰嗎?」

  許平君說:「此人氣度華貴,神情冷淡,可他的冷淡絲毫不會讓你覺得他倨傲,他還……還十分威嚴,是那種藏著的威嚴,不像那些官老爺們露在外面的威嚴。他的來歷定不一般,不過不管他什麼來歷,既然是雲歌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對了,病已,你發覺沒有?他的眼睛和你長得有些像。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你們是親戚呢!」

  劉病已緊握住許平君的手,似怕她不相信,一字一頓地慢慢說:「他就是我的親戚,算來,我還應該叫他一聲『爺爺』,我親爺爺在他們那輩兄弟中排行最大,他是最小的,所以兄弟間差了四十多歲。他姓劉,名弗陵,是當今聖上。」

  許平君眼睛瞪得越來越大,瞳孔內的視線卻是越縮越小,漸如針芒,手腳也開始輕顫,不過短短一會兒,額頭就有細密的冷汗沁出。

  劉病已歎了口氣,把她擁在了懷裡,「平君,對不起,這一生是要拖你和我一起受苦了。」

  許平君腦內思緒紛雜,一會兒想著皇帝的大哥,那不就是衛太子嗎?一會兒又想著衛太子一家的慘死,再想到直到現在衛太子還是禁忌,她和劉病已是不是該逃?可逃到哪裡去?一會兒又想著劉病已是皇孫?皇孫?!告訴娘,豈不要嚇死娘,她這次可是真揀了個貴人嫁!只是這樣的『貴人』,娘是絕對不想要的。皇帝為什麼突然來?是不是想殺他們?她是不是也算個皇妃了……

  許平君一時覺得十分恐懼,一時又覺得十分荒唐,無所憑依中,一直有個懷抱靜靜擁著她。許平君的思緒慢慢平復,臉靠在劉病已肩頭,平靜地說:「我願意被你拖一生,真能拖一生,是我的福氣。」

  劉病已攬著許平君,望著沉睡的兒子,只覺肩頭沉重,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以前還可以偶有疲憊放棄的想法,現在卻必須要堅定地走下去,不但要走,還一定要走出點名堂。

  路,總是人走出來的,難道老天讓他活下來,只是為了讓他苟且偷生?

  許平君反復琢磨著劉弗陵先前的一言一行,想猜測出劉弗陵的心思,卻只覺十分困難。劉弗陵自始至終,表情一直十分清淡,很難看出喜怒,不過劉弗陵雖然難測,雲歌卻很好猜測。

  雖不知道雲歌怎麼會和皇帝成了故交,可連長安城郊鬥雞走狗的混混都能是皇孫,這個世上,許平君已經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了。

  「病已,雲歌知道你的身份了嗎?不管皇帝怎麼想,雲歌定不會害你。」

  劉病已說:「剛來時,雲歌應該也不知道,不過看她後來的樣子,只怕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

  現在的雲歌亦非當年的雲歌,孟玨傷她很深,雲歌只怕再不會毫不多想地信任一個人。雲歌以前隨他去過衛子夫的墓地,今日的情形加上以前的點滴事情,雲歌即使不能肯定他是衛太子的後人,也定能明白他和皇族有密切關係。

  許平君心下暗籲了口氣,有雲歌在,不管發生什麼,他們總有時間應對。

  再往壞裡打算,即使……即使將來真有什麼發生,至少可保住虎兒。想來這也是病已特意求皇帝給虎兒賜名的原因。

  他求的不是兒子的名,而是兒子的命。

  而皇帝賜的那個「奭」字,想來也別有深意,所以病已才恭敬地行禮謝恩。

  馬車內,雲歌笑盈盈地趴在墊子上,反常地一句話沒有。

  劉弗陵望了會兒她,「劉病已是他的化名,他的本名應該叫劉詢。他身上的玉珮和我的玉珮都是由和氏璧雕成,又是同一個工匠所雕,所以有了你後來的誤會。今日我想見他……」

  雲歌如貓一般換了個姿勢,讓自己趴得更舒服一些,笑道:「陵哥哥,我知道你不會傷害病已大哥,為了那個見鬼的皇位,流的血已經夠多,你絕不會因為他是衛太子的孫子就想殺他,我才不擔心那個。我現在只是覺得好笑,怎麼我每認識一個姓劉的,這人就是皇族裡的人?我正琢磨我還認識哪個姓劉的人,趕緊弄清楚到底是藩王,還是皇孫,省得下次又猛地驚訝一次。」

  劉弗陵聽雲歌話說得有趣,「你還認識哪個姓劉的?」

  雲歌吐吐舌頭,「自認為天下最英俊、最瀟灑、最風流、最不羈的人,你那個最荒唐的侄兒。」

  劉弗陵有些詫異,「劉賀?」雲歌什麼時候認識的劉賀?想來只有甘泉宮行獵那次,雲歌有機會見劉賀,可若是在那裡見的,卻談不上驚訝是皇族的人。

  雲歌想到劉賀,看看劉弗陵,忽地笑起來,拍著墊子,樂不可支。

  劉弗陵看到她的樣子,也露了笑意,「下次一定讓你如意,讓他見了你,執晚輩之禮,叫你姑姑。」

  雲歌笑著連連點頭,另一個人的身影忽地從腦中掠過,本來的開心頓時索然無味。

  劉弗陵看雲歌忽然把臉埋在了毯子間,雖不知道究竟何原因,卻知道她定是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了。既沒有去安慰她,也沒有刻意說話轉移雲歌的注意,只是靜靜地看著雲歌,沉默中給雲歌自己的天地。

  好一會兒後,雲歌悶著的聲音從毯子下面傳出來,「劉賀私自進過長安,他和孟玨關係很好,算結拜兄弟。不過他們二人是因為另一個結拜兄弟,才走到一起,孟玨對劉賀有保留,並非十成十的交情,劉賀對孟玨只怕也不真正相信。」

  劉弗陵雖微微一怔,但對聽到的內容並未太在意。

  劉賀若循規蹈矩就不是劉賀了,更讓他在意的是雲歌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還有信任下想保護他的心意。只是,雲歌,你可是為了一年後不愧歉地離去,方有今日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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