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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于安對劉弗陵的話似懂非懂,騎馬行了好一會兒,才猛然驚覺,陛下的反反復複竟然都是因為那個還沒有見面的竹公子。

  陛下擔心自己的反常行動會讓竹公子陷入險境,所以想回去,可又不能割捨,所以才有了剛才的失常之舉。

  外面風吹得凶,可七裡香的老闆常叔睡得十分香甜。

  夢到自己懷中抱著一塊金磚,四周都是黃燦燦的金子,一品居的老闆在給他當夥計,他正瘋狂地仰天長笑,卻突然被人搖醒。

  以為是自己的小妾,一邊不高興地嘟囔著,一邊伸手去摸,摸到的手,骨節粗大,又冷如冰塊,立即一個哆嗦驚醒。

  雖然榻前立著的人很可怕,可不知道為什麼,常叔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窗前站著的另一人身上。

  只是一抹清淡的影子,可即使在暗夜中,也如明珠般讓人不能忽視。

  常叔本來驚怕得要叫,聲音卻一下就消在口中。

  天下間有一種人,不言不動,已經可以讓人敬畏,更可以讓人心安。

  來者深夜不請自到,情理上講「非盜即匪」。可因為那個影子,常叔並不擔心自己的生命。

  榻前的人似乎十分不滿常叔對自己的忽視,手輕輕一抖,劍刃擱在了常叔的脖子上。

  常叔只覺一股涼意沖頭,終於將視線移到了榻前的人身上。

  來人斗篷遮著面目,冷冷地盯著他,「既非要錢,也非要命,我問一句,你答一句。」

  常叔眨巴了下眼睛。

  來人將劍移開幾分,「竹公子是男是女?」

  「女子,雖然外面都以為是男子,其實是個小姑娘。」

  「真名叫什麼?」

  「雲歌,白雲的雲,歌聲的歌,她如此告訴我的,是不是真名,小的也不清楚。」

  常叔似看到那個窗前的頎長影子搖晃了一下。

  拿劍逼著他的人沒有再問話,屋子內一片死寂。

  好久後。

  一把清冷的聲音響起:「她……她……可好?」

  聲音中壓抑了太多東西,簡單的兩個字「可好」,沉重得一如人生,如度過了千百年歲月:漫長、艱辛、痛苦、渴盼、欣喜……

  早就習慣看人眼色行事的常叔這次卻分辨不出這個人的感情,該往好裡答還是往壞裡答才能更取悅來人?

  正躊躇間,榻前的人陰惻惻地說:「實話實說。」

  「雲歌她很好。兩位大爺若要找雲歌,出門後往左拐,一直走,有兩家緊挨著的院子,大一點的是劉病已家,小的就是雲歌家了。」

  劉弗陵默默轉身出了門。

  于安拿劍敲了敲常叔的頭,「好好睡覺,只是做了一場夢。」

  常叔拼命點頭。

  于安撤劍的刹那,人已經飄到門外,身法迅疾如鬼魅。

  常叔不能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哆嗦著縮回被子,閉著眼睛喃喃說:「噩夢,噩夢,都是噩夢。」

  來時一路都是疾馳,此時人如願尋到,劉弗陵反倒一步步慢走著。

  在他貌似淡然的神情中,透著似悲似喜。

  于安本來想提醒他,天快亮了,他們應該抓緊時間,可感覺到劉弗陵的異樣,他選擇了沉默地陪著劉弗陵,也一步步慢走著。

  「于安,老天究竟在想什麼?我竟然已經吃過她做的菜,你當時還建議我召她進宮,可我……」可我就是因為心生了知音之感,因為敬重做菜的人,所以反倒只想讓她自由自在。還有甘泉宮,居然是我下令將她趕出了甘泉宮,難怪于安後來怎麼查探,都查不出是誰在唱歌。

  劉弗陵的語聲斷在口中。

  于安沒有想到多年後,會冷不丁再次聽到劉弗陵的「我」字,心中只覺得酸澀,對他的問題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當陛下還不是陛下時,私下裡都是「我、我」的,一旦想搞什麼鬼把戲,就一臉哀求地叫他「于哥哥」,耍著無賴地逼他一塊兒去搗蛋。嚇得他拼命磕頭求「殿下,不要叫了,被人聽到了,十個奴才也不夠殺」。

  為了讓殿下不叫「哥哥」,就只能一切都答應他。

  後來就……就變成「朕」了。

  一個字就讓母子死別,天地頓換。

  一切的溫暖都消失,只餘下了一把冰冷的龍椅。

  雖然華貴,卻一點不舒服,而且搖搖欲墜,隨時會摔死人。

  「她在長安已經一年多了。在公主府中,我們只是一牆之隔,甘泉宮中,我們也不過幾步之遙。在這個不大卻也不小的長安城裡,我們究竟錯過了多少次?」劉弗陵喑啞的語聲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深深的無奈。

  于安不能回答。

  此時已經明白雲歌就是陛下從十二歲起就在等的人。

  已經知道雲歌在陛下心中佔據的位置。

  這麼多年,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下來,他將一切都看在眼內,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陛下的等待,也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陛下的堅持。

  白日裡,不管在上官桀、霍光處受了多大委屈,只要站在神明臺上,眺望著星空時,一切都會平復。

  因為降低賦稅、減輕刑罰觸動了豪族高門的利益,改革的推行步履維艱,可不管遇見多大的阻力,只要賞完星星,就又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因為上官桀、霍光的安排,陛下十三歲時,被逼立了不到六歲的上官小妹為皇后。

  可大漢朝的天子,因為一句諾言,居然到現在還未和皇后同房,也未曾有過任何女人。

  二十一歲的年紀,不要說妻妾成群,就是孩子都應該不小了。

  若是平常百姓家,孩子已經可以放牛、割豬草;若是豪門大家,孩子已經可以射箭、騎馬,甚至可以和兄弟鬥心機了。

  因為關係到社稷存亡,天家歷來最重子裔,先皇十二歲就有了第一個女人,其他皇子到了十四五歲,即使沒有娶正室,也都會有侍妾,甚至庶出的兒女。

  可陛下到如今竟然連侍寢的女人都沒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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