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雲中歌 | 上頁 下頁 |
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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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玨聞聲,步履刹那僵住,全身的血液都像在仇恨中沸騰,卻又好似結成了悲傷的寒冰,把他的身子一寸寸地凍在門口。 劉病已驀然捶著地大笑起來:「……血淋淋……你們問過我嗎?問過我究竟想不想活?究竟要不要你們犧牲?背負著上百條人命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什麼事都不能對人言是什麼滋味?沒有一點希望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不能做任何事情,連像普通人一樣生活都是奢望。我的命就是來受罪和接受懲罰的,怎能容我像普通百姓一樣生活?……連選擇死亡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必須要活著……因為我欠了那麼多條人命……即使一事無成,什麼都不能做,像狗一樣……也要活著……如果當日就死了,至少有父母姐妹相伴,不會有幼時的辱駡毒打,不會有朝不保夕的逃亡……也不會有如今的煎熬……」 孟玨的眼前閃過了他永不願再想起,卻也絕不能忘記的一切,那些為了活下去而苦苦掙扎的日子。 餓極時,為了活著,他從狗嘴裡搶過食物,被狗主人發現後的譏笑唾駡。 和野狗搶奪過死人,只是為了死人身上的衣服。 母親斷氣後,眼睛依舊大大地睜著。酷刑中,母親的骨頭被一寸寸敲碎,食指卻固執地指著西方。死不能瞑目的她,以為年少時離開的家鄉能給兒子棲身之地,卻怎麼知道她的兒子在那個地方有另外一個名字,叫「雜種」。 除夕晚上,家家都深鎖門,圍爐而坐,賞著瑞雪,歡慶著新的一年,憧憬著來年的豐收,他卻躺在雪地裡,木然地看著滿天飛雪飄下,遠處一隻被獵人打瞎了一隻眼睛的老狼正徘徊估量著彼此的力量。他已經沒有力氣再掙扎。太累了,就這樣睡去吧!娘親、弟弟都在另一個世界等著他…… 弟弟的哭泣聲傳來:「爹爹,我的名字不叫劉詢,我不要做衛皇孫,我是你的華兒……大哥,救我,大哥,救我……」都說虎毒不食子,可他親眼看到父親為了不讓弟弟說話洩漏身份,把弟弟刺啞,那個三歲的小人兒,被人抱著離開時,似乎已經明白他心目中最聰明的哥哥這次也救不了他了,不再哭泣,沒有眼淚,只一直望著他,眼內無限眷念不舍,弟弟還努力擠出了一個微弱的笑,嘴一開一合,卻沒有一點聲音,可他聽懂了,「哥哥,不哭!我不疼。」 他在哭嗎?他的視線模糊,他想擦去眼淚,努力看清楚弟弟,可雙手被縛…… 仇恨絕望會逼得人去死,卻也會逼得人不惜一切活下去。 那只半瞎的老狼想咬斷他的咽喉,用他的血肉使自己活到來年春天,可最終卻死在了他的牙下。當人心充滿了仇恨和絕望時,人和野獸是沒有區別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人更聰明,更有耐心,所以狼死,他活。 …… 劉病已臉貼著地面,昏醉了過去,手仍緊緊地握成拳頭,像是不甘命運,欲擊打而出,但連出拳的目標都找不著,只能軟軟垂落。 屋內的燈芯因為長時間沒有人挑,光芒逐漸微弱。昏暗的燈光映著地上一身污漬的人,映著屋外丰姿玉立的人。時間好像靜止,卻又毫不留情任由黑暗席捲,「畢剝」一聲,油燈完全熄滅。 孟玨仍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雲歌嘟囔了一聲,他才驚醒。雲歌似有些畏冷,無意識地往他懷裡鑽,他將雲歌抱得更緊了些,迎著冷風,步履堅定地步入了黑暗。 孟玨抱著雲歌到許平君家踢了踢門,許母開門後看到門外男子抱著女子的狎昵樣子,驚得扯著嗓子就叫,正在後屋喂蠶的許平君立即跑出來。 孟玨盯了許母一眼,雖是笑著,可潑悍的許母只覺如三伏天兜頭一盆子冰水,全身一個哆嗦,從頭寒到腳,張著嘴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平君,病已喝醉了,有空過去照顧下他。」 孟玨說完,立即抱著雲歌揚長而去。 「孟大哥,你帶雲歌去哪裡?」 孟玨好像完全沒有聽見許平君的問話,身影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日,雲歌醒來時,怎麼都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和劉病已喝酒,怎麼就喝到了孟玨處? 躺在榻上,努力地想了又想,模模糊糊地記起一些事情,卻又覺得肯定是做夢。 在夢中似乎和劉病已相認了,看到了小時候的珍珠繡鞋,甚至握在了手裡,還有無數個記得嗎?記得嗎?似乎是她問一個人,又似乎是一個人在問她。 「還不起來嗎?」孟玨坐在榻邊問。 雲歌往被子裡面縮了縮,「喂!玉之王,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們男女有別!我還在睡覺,你坐在我旁邊不妥當吧?」 孟玨笑意淡淡,「你以為昨天晚上是誰抱著你過來?是誰給你脫的鞋襪和衣裙?是誰把你安置在榻上?」 雲歌沉默了一瞬,兩瞬,三瞬後,從不能相信到終於接受了殘酷的現實,扯著嗓子驚叫起來,「啊——」拽起枕頭就朝孟玨扔過去,「你個偽君子!所有人都被你騙了,什麼謙謙君子?」 孟玨輕鬆地接住枕頭,淡淡又冷冷地看著雲歌。 雲歌低頭一看自己,只穿著中衣,立即又縮回被子中,「偽君子!偽君子!以前那些事情,看在你是為了救我,我就不和你計較了,這次你又……你又……嗚嗚嗚……」雲歌拿被子捂住了頭,琢磨著自己究竟吃了多大虧,又怎樣才能挽回。 孟玨的聲音,隔著被子聽來,有些模糊,「這次是讓你記住不要隨便和男人喝酒,下次再喝醉,會發生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雲歌蒙著頭,一聲不吭。想起醉酒的原因,只覺疲憊。 很久後,孟玨歎了口氣,俯下身子說:「別生氣了,都是嚇唬你的,是命侍女服侍的你。」 隔著不厚的被子,雲歌覺得孟玨的唇似乎就在自己臉頰附近,臉燒起來。 孟玨掰開雲歌緊拽著被子的手,輕握到了手裡,像捧著夢中的珍寶,「雲歌,雲歌……」 一疊疊,若有若無,細碎到近乎呢喃的聲音。 似拒絕,似接受。 似痛苦,似歡喜。 似提醒,似忘卻。 卻有一種盪氣迴腸的魔力。 雲歌不知道孟玨究竟想說什麼,只知道自己心的一角在溶化。 雲歌心中慢慢堅定,不是早已經有了決定嗎?事情臨頭,卻怎麼又亂了心思?對大哥要成家的事情最難過的肯定不是自己,而是許姐姐。 雲歌找到許平君時,許平君正和紅衣一起在屋中做女紅。 「許姐姐。」雲歌朝紅衣笑了笑,顧不上多解釋,拽著許平君的衣袖就往外走,看四周無人,「許姐姐,大哥要成家了,昨天一個伯伯來找大哥說了好一會兒話,說是要給大哥說親事。這事我已經仔細想過了,如果有孟玨幫忙,也許……」 雲歌一臉迫切,許平君卻一聲不吭,雲歌不禁問:「姐姐,你……你不著急嗎?」 許平君不敢看雲歌,眼睛望著別處說:「我已經知道了。你說的伯伯是張伯伯,是我爹以前的上司,昨天晚上他請了我爹去喝酒,爹喝得大醉,很晚才回來,今日清醒後,才稀裡糊塗地和我娘說,他似乎答應了張伯伯一門親事。」 雲歌輕輕啊了一聲,怔怔站了一會兒,抱著許平君跳起來,笑著說:「姐姐,姐姐,你應該開心呀!我昨天親耳聽到大哥說一切都聽張伯伯做主,像對父親一樣呢!父母命,媒妁言,都有了!」 許平君看到雲歌的樣子,輕揉了揉雲歌的頭,笑了起來,三分羞三分喜三分愁,「我娘還不見得答應,你知道我娘,她現在一門心思覺得我要嫁貴人,哪裡看得上病已?」 雲歌嘻嘻笑著:「不怕,不怕,你不是說張伯伯是你爹以前的上司嗎?張伯伯現在還在做官吧?你爹既然已經答應了張伯伯,那一切都肯定反悔不了,你娘不樂意也不行。實在不行,請張伯伯那邊多下些聘禮,我現在沒錢,但可以先和孟玨借一點,給你下了聘再說,你娘見了錢,估計也就嘮叨嘮叨了。」 許平君笑點了點雲歌額頭,「就你鬼主意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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