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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雪山融水曲折而來,仿若銀河九天落,奔騰在千里大地上,發出如萬馬怒嘶的聲音。

  上千軍士全都跪在地上,就是任安和衛伉臉上也露了哀憫,任安神色複雜地長歎了一聲「天之驕子,一代奇才!失之,國之哀!」面朝霍去病的屍身跪了下來,沉重地磕了三個頭,待抬頭時,額上已經流血。

  趙破奴看我抱著霍去病,整個人好像化作了石雕,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整夜,他一支默默地守在旁邊,也沒有任何人敢上前驚擾我。

  東邊的天色慢慢露了一線白。趙破奴猶豫了半響後,上前小聲叫著:「金姑娘,將軍,他已經走了,現在天氣還熱,我們應該儘快趕回長安,你……你不要……」

  我抬頭間,眼眶中滿是淚水。一顆,一顆,毫無緣由地墜落,竟然越落越急。

  他走了,是,他走了!從此相見無期。

  我放下霍去病,朝河邊走去,其他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仍跪在地上。趙破奴驀地反應過來,急急想拉我。我回身,匕首抵在胸前,一面急速後退,一面搖頭,示意他不要接近我。

  趙破奴一臉哀慟,急急叫道:「金姑娘,你千萬不要做傻事。」

  「回長安後,幫我給皇上磕三個頭,就說『孩子既然有皇上代為撫育,金玉就不在人世間多受幾十年的相思苦了。』」

  說著話,我已把匕首用力插進了心口,隨著鮮血的滴落,我的身子翻向河中,轉瞬間就被湍急的河水吞沒。只聞岸上一聲巨大的吼叫「金……玉……」隱隱回蕩在天地間。

  霍去病抱著渾身濕淋淋的我幾步躍上馬車,他拿了帕子替我擦頭髮,「眼睛這麼紅腫,看來哭得夠傷心,此次拜吞沒所賜,一切不可能更完美,衛伉他們肯定不會疑心,差不多就行,你又何必如此賣力地演戲?」

  我緩緩撫過精美的匕首,當年於單費心贈送的禮物,冥冥中重回我手,似乎只是為了成全我的幸福。於單,謝謝你!

  「去病,我們去哪裡?」

  「先去哈密接兒子,然後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這麼盡興怎麼活。不過在這之前,我們前去找狼兄,他的年紀也大了,與其等著過兩年其他狼挑戰他,不如現在主動辭去狼王的職位。然後我們一塊兒去祁連山,我此生唯一沒有兌現的諾言許在那裡,我要在祁連山下,在你阿爹的墓前,請狼兄夫婦做見證,行大婚之禮,兌現當年對一個人的承諾,雖然遲了很多年,但……」

  我笑著拍開他來摟我的手,撇撇嘴道:「自說自話!你怎麼不問問人家樂意不樂意?既是求婚這樣的大事,卻沒一點正經。」

  他忙彎身作揖行禮,肅容問:「玉兒,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扭過頭抿嘴而笑,不回答他。「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因為身邊的這個人,我知道自己是幸運的。

  他等了半響後,正著急間,我輕點了下頭,他握住我的手,綻了笑容,如朝陽一半燦爛。

  馬車外,一望無際的大地,廣闊無垠的天空,一輪紅日正在冉冉升起。

  §番外:傷只影

  七日瘟的不同順序的配方,表面症狀卻都類似,彼此間的差別很是細微。

  差別雖然很細微,但如果有足夠的時間,找人試毒,根據霍去病的症狀,仔細觀察後,他肯定能找出解藥。

  七種成分,不同的順序就有五千零四十種配方,還有份量的不同再衍變出的不同配方,總共超過萬種。即使有足夠多的人願意同時試藥,可不同的人的體質對毒藥的反應不同,還要大夫熟悉試藥人的體質,然後根據體質差異做合理推斷。即使能找到上萬人試藥,也至少需要上百名醫術高超的大夫去診斷。

  現在卻只有五天的時間,五天的時間想靠試藥去配出解藥,完全沒有可能。

  孟九想著苦笑起來,如果可能,七日瘟也不會被認為是有損天道的毒藥而被西域各國嚴厲禁止。

  他的心中滑過玉兒的盈盈淚眼,淡淡微笑著,拿定了主意。就這樣吧!這是唯一的方法了。

  用自己的身體去試毒,只有自己最直接的感受,才能最快地感受出症狀間的細微差別,然後根據自己切身的感受,盡可能逐漸推斷出可能的配方。至於能不能找出解藥,就只能一半靠人事,一半聽天命了。

  薩薩兒和塍引跪在孟九身前不停磕頭,「釋難天,如果要試毒,求您用我們二人,萬萬不可自己嘗試『七日瘟』。」

  孟九轉過了身子,語氣平淡,「我意已決,塍引準備熬藥器具,薩薩兒你在外面守著,不許任何人進來,尤其是……你白天見過的那個女子。」

  五天時間,他究竟服用了多少種毒藥?塍引已經數不清了。也許是霍去病命不該絕,也許是他的誠心打動了天,試出解藥的那一刻,他笑了,鐵漢塍引卻眼中有了濕意。

  是藥就帶三分毒,何況是毒藥?毒藥加解藥,釋難天究竟吃進了多少的毒?這五天內身體的痛楚,塍引只不過嘗試了幾十種,已經覺得五臟都被絞過幾遍,竟比當年在死牢裡受過的酷刑更可怕。可釋難天,這個看著身子柔弱的男子是怎麼承受下來的?他的身體裡藏著怎麼樣的一個靈魂?

  服下解藥後,孟九從榻上坐起,拿了拐杖,一面起身,一面吩咐薩薩兒去請金玉。話還未出口,他卻摔倒在地上,塍引趕著來扶他,他低聲道:「我自己起來。」

  塍引還在遲疑,聞聲進來的薩薩兒卻熟知孟九的脾氣,立即拉著塍引退開幾步。

  孟九試了好幾次,都沒有站起來,兩條腿完全不聽使喚。他撩起袍子看向自己的腿,一條本來健康的腿此時膝蓋以下已經全黑,而另一條原本經脈萎縮,不能正常行走的腿,反倒因為氣血無法正常通行,黑色要少一些。

  孟九輕輕按著腿上的穴位,一面檢查著,一面臉上的血色全部褪去。

  薩薩兒自小跟著孟九學醫,看到孟九的腿,又看了孟九輪換了幾種手法檢查腿,心中明白,釋難天的腿在毒藥影響下,經脈已經全部壞死,那條完全健康的腿也會慢慢萎縮乾枯。

  雖然釋難天醫術高超,下毒後就解毒,分寸拿捏極好,可短短五天內嘗試的毒藥太多,解藥也太多,體內點滴沉澱下的毒素,都被一次次的毒藥擠壓到腿部。那可是上千種毒藥的混雜,此時只怕遍鵲再生也救不回釋難天的腿了。他想說些什麼勸解一下釋難天,可剛張口,淚已經沖出眼眶。

  孟九原本臉若死灰,聽到薩薩兒的哭聲,反倒淡淡笑了,指了指一張椅子,示意薩薩兒把椅子挪過來,「五天時間,老天給了我運氣讓我試出了毒,這大概就是老天索要的報酬,很公平。去請玉兒把霍將軍帶過來吧!把她攔在外面,不要讓她進來。」

  薩薩兒一臉激憤,那個女人究竟是什麼人?釋難天為她做了多少,又犧牲了多少,到了此時還不忍心讓她知道。但是心中的天的吩咐,他不敢半點違背,只能壓下一切悲傷和憤怒去請那個女人。

  孟九聽到玉兒在屋外叫嚷著要進來,他知道攔不住她,只能決定放她進來,可解毒時,她只要看到自己的狼狽樣子,勢必會問他的腿怎麼了。

  他命塍引熄滅了燈,玉兒進來的一瞬,他彈了迷藥。

  ***

  夜已過半,霍去病身上的毒完全清除。精疲力竭地孟九默默凝視著並肩睡在榻上的霍去病和玉兒。

  有風從屋外吹進,吹熄了蠟燭。屋內倒不覺得昏暗,皎潔的月色傾瀉而入,恰恰映照在玉兒臉上,越發顯得膚色如玉。

  距離這麼近,近得自己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

  可距離又這麼遠,遠得她永遠不知道他和她曾經有多近,遠得今生再無可能。

  初次相識時,那個衣衫襤褸、放聲大笑的少女。

  長安城再次相逢時,那個心思細膩、談笑間照顧他於無形的女子。

  她屋上賞月,他院內吹笛。

  星夜探訪,卻在他窗外靜站不前的女子。

  為了他去學吹笛,一片芳心全放在一曲《越人歌》中的女子。

  從秋到春,從春到冬,她種著鴛鴦藤,也種著她的心,種著對他的情。

  當日笛子上的點點血跡,她的心痛,他以為只是人生的一個片斷,卻不料成了他一生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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